世界1-《香水》-第5章-雪夜后的羁绊
雪一连下了三天,巷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贫民窟的烟囱里冒出稀薄的烟,混着雪雾,像一幅灰蒙蒙的画。安娜的额头很快结了痂,那瓶药膏效果出奇的好,连玛莎都念叨着“不知哪来的好东西”。
这几天,格雷诺耶没有再来。
安娜每天傍晚都会在窗台上放一小束干花,却总在深夜时分悄悄拿回来。心里像空了一块,既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怕他只是厌倦了这种“气味交换”。直到第四天雪停,天刚擦黑,那个瘦高的身影才又出现在巷口。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单薄了,外套上落满了雪,冻得嘴唇发紫,却依旧攥着那条围巾。看到窗台上的干花时,他眼里似乎亮了一下,快步走过来,拿起花束深深吸了一口。
“你去哪了?”安娜忍不住推开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格雷诺耶抬起头,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是一只小小的、冻得硬邦邦的野兔。皮毛上还沾着雪,显然是刚猎到的。
安娜愣住了。贫民窟附近的林子早就被搜掠一空,能抓到野兔,恐怕要走到很远的郊外,在雪地里冻上一整天。
“给你。”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像是冻坏了嗓子,“补……补身体。”
安娜看着那只野兔,又看看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皲裂的嘴唇,心里一紧。她连忙从屋里端出一碗热麦粥——这是她特意给母亲留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递了下去,“先喝点热的。”
格雷诺耶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麦粥,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热粥滑过喉咙,他冻得发僵的身体似乎舒展了些,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点满足的神情。
安娜靠在窗边,看着他喝粥的样子,忽然想起那天在伯爵家打碎的香水瓶。那瓶香水能买多少只野兔?能让多少像他们这样的人熬过冬天?这个世界的荒谬和不公,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心。
“谢谢你的兔子。”安娜轻声说,“我……会做烤肉。”
格雷诺耶喝完粥,把空碗递回来,眼神亮了亮:“香。”他指的是烤肉的香味,显然对“吃”有着朴素的期待。
那天晚上,阁楼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玛莎一边咳嗽一边念叨“太浪费了”,却还是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安娜把大部分肉都留给了母亲,自己只吃了一点,心里却暖暖的。她知道,这只野兔不仅仅是食物,更是格雷诺耶递过来的、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从那以后,格雷诺耶来得更勤了。有时会带些野果,有时是几块捡来的干柴,甚至有一次,他带来了一小袋亮晶晶的冰晶——那是清晨挂在草叶上的霜花,在阳光下像钻石一样闪。
“好看。”他说,把冰晶捧到窗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炫耀。
安娜小心地接过,看着那些冰晶在掌心慢慢融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格雷诺耶,”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是从那本香料书上看到的,“我教你做一样东西,好不好?”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
“能留住气味的东西。”安娜解释道,从床底下翻出那个装薰衣草干花的陶罐,又找出一块干净的麻布,“像这样,把花包起来。”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着把干花塞进麻布,系成一个小小的香包,“这样,香味就能留很久了。”
格雷诺耶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像在解析一道复杂的气味密码。等她做完,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香包,翻来覆去地闻,又用手指捏了捏,忽然抬起头:“我……也想做。”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做什么”。安娜立刻点头:“好,我教你。”
接下来的几天,阁楼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玛莎白天出去做工,安娜就把格雷诺耶叫上来——他第一次走进阁楼时,像只受惊的小兽,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个角落,鼻子不停翕动,似乎在分辨这个空间里的气味。
“别碰我妈妈的东西就好。”安娜轻声说。
他立刻停下脚步,乖乖地站在角落,像个听话的学生。
安娜找出更多布料和干花,教他如何挑选合适的花草,如何把花晒干,如何缝补布袋。格雷诺耶的手指很灵活,做起这些精细活来竟一点不笨拙,只是缝线歪歪扭扭,像条爬动的小蛇。
“这里要拉紧。”安娜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把线收紧。他的手很凉,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被她握住时,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飘着干花的香气和淡淡的灰尘味。安娜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安稳,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但梦总会醒。
那天,他们正在制作一个混合了迷迭香和百里香的香包,忽然听到楼下传来玛莎惊慌的叫喊声。
“安娜!快跑!他们来了!”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冲到窗边往下看——巷口站着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是城市护卫队,手里还拿着一张画像,正四处询问着什么。画像上的人,赫然是格雷诺耶!
“是皮革厂的人!”玛莎跑上楼,脸色惨白,一把抓住安娜的手,“他们说……说他偷了厂里的东西,还打伤了工头!”
格雷诺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追捕的本能警惕。他猛地后退一步,缩到墙角,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快!从后窗走!”安娜立刻反应过来,指着阁楼后面那扇狭小的窗户。那里对着一片废弃的空地,或许能逃出去。
格雷诺耶却没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身体微微发抖。他不是不想跑,是被吓住了——那些来自皮革厂的殴打、辱骂,那些被追捕的记忆,像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的脚步。
“快走啊!”安娜急得去拉他,却被他猛地甩开。他的力气很大,安娜踉跄了一下,撞到了墙角的木箱,上面的香包散落一地。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在上面!”有人喊道。
玛莎急得直掉眼泪,却挡在安娜身前,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格雷诺耶看着散落的香包,又看看挡在他身前的安娜和玛莎,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冲到后窗,用力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
他回头看了安娜一眼,眼神复杂,有恐惧,有不舍,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等我。”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护卫队冲了进来,看到敞开的窗户,骂骂咧咧地追了出去。
阁楼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玛莎压抑的哭泣声和安娜剧烈的心跳声。她走到窗边,看着格雷诺耶消失在废弃空地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掉落的香包——那是他刚才没做完的、混着迷迭香和百里香的那个。
香包上还残留着他的气味,草木的清香里,似乎多了一丝慌乱和决绝。
“傻孩子……”玛莎抱着安娜,哭得浑身发抖,“你惹上大麻烦了啊……”
安娜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皮革厂的追捕只是开始,格雷诺耶的“异常”早已被这个世界盯上,而她和他的牵连,注定会把她也拖入这场风暴。
但她不后悔。
她握紧那个香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等他。
她会等他回来。不仅要等,还要找到他,保护他,完成他们未做完的香包。
因为从他说出“等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再也剪不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