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俞在北京（1）
北京的秋天像是打翻了调色盘，浓烈得晃眼。金融系那栋崭新的玻璃幕墙大楼反射着过于灿烂的阳光，晃得人有点晕。贺朝穿着件骚包的酒红色卫衣，斜挎着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名牌包，一条长腿屈着蹬在走廊栏杆上，整个人懒洋洋地像没骨头，偏偏又招眼得要命。他在等他的小朋友下课。
医学院的老楼是另一个世界，红砖墙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略显肃杀的气味。下课铃响过许久，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才三三两两涌出来，个个脸上都带着被知识过度填充后的麻木和疲惫。
贺朝一眼就捕捉到了谢俞。他走在人群最后面，白大褂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简单的黑色连帽衫，衬得脖颈和侧脸愈发冷白。他低着头，手里还捏着一本厚厚的蓝色图谱，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完美隔绝了周围试图搭话或偷瞄的目光。
“老谢！”贺朝眼睛瞬间亮起来，像撒了把碎星子，隔着老远就扬手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半个楼道。
谢俞脚步没停，甚至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仿佛没听见。旁边几个医学系的女生却忍不住捂嘴低笑起来，眼神在谢俞和那个招摇过市的金融系草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心照不宣的兴奋。
贺朝才不管那些，迈开长腿几步就跨了过去，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接谢俞肩上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书包：“累不累？哥请你喝奶茶？新开的，据说芋泥啵啵绝了！”他凑得很近，带着一股清爽的薄荷须后水味道，混着他自身特有的、阳光晒过般的暖烘烘气息。
“不喝。”谢俞终于抬眼，漆黑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没什么温度，身体一侧，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把书包带往上拎了拎。动作干净利落，拒绝得明明白白。
“啧，小朋友，不给面子啊。”贺朝也不恼，笑嘻嘻地收回手，转而极其自然地勾住了谢俞的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赖了上去，像块甩不掉的大型牛皮糖，“那吃点别的？饿了吧？哥知道南锣那边新开了家铜锅涮肉，爆肚儿一绝！走走走！”
谢俞被他带得一个趔趄，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冷得像冰渣：“贺朝，手拿开。”他抬手去掰贺朝箍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力道不小。
贺朝“嘶”了一声，夸张地叫唤：“疼疼疼！老谢你谋杀亲夫啊！”话是这么说，手臂却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了些，脑袋还故意往谢俞颈窝里蹭了蹭，柔软的发梢扫过谢俞敏感的耳后皮肤。
谢俞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耳根瞬间漫上一层薄红。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过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钉在贺朝那张笑得欠揍的脸上：“三秒。”
贺朝立刻识相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容却更灿烂了：“好好好，俞哥息怒，息怒。”他放下手，但身体依旧紧贴着谢俞走，肩膀时不时蹭一下，像只围着主人打转的大型犬，“那不吃涮肉，你想吃什么？小朋友说了算！”
谢俞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往校外走。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个移动的噪音源和热源。贺朝腿长，一步顶他一步半，轻松地跟着，嘴里还不停：“要不糖炒栗子？刚出炉的，香！或者烤红薯？热乎乎的捧着暖手！哎，老谢你看那边，有卖冰糖葫芦的！山楂的！又大又圆！”
谢俞充耳不闻，目标明确地朝着地铁站方向走。贺朝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随即又垮下脸：“地铁？多挤啊！打车呗？哥有钱！”
“吵。”谢俞言简意赅，脚步更快。
贺朝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突然掉头就往那个举着冰糖葫芦草把子的老大爷那儿跑。谢俞眼角余光瞥见他离开，心里刚松了口气，脚步也下意识慢了一拍。
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贺朝那特有的大嗓门：“老谢！老谢！等等我！你看！山楂的！绝对甜！”
谢俞一回头，差点气笑。贺朝正举着一根硕大的、红艳艳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山楂糖葫芦，像个追风筝的傻子似的，在南锣鼓巷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朝他奔来，酒红色的卫衣在人流中异常扎眼。他脸上带着一种献宝似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阳光落在他发梢和肩头，整个人都在发光，完全无视了周围行人投来的或诧异或好笑的目光。
“小朋友！赏个脸！咬一口！就一口！”贺朝终于追到跟前，气息微喘，把糖葫芦举到谢俞嘴边，山楂的酸甜香气混着他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
谢俞看着那根几乎要怼到自己鼻子上的糖葫芦，再看看贺朝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期待和狡黠的眼睛，额角青筋跳了跳。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精准地拍开了贺朝的手腕，力道不轻。
“贺朝夫斯基，”谢俞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寒意，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贺朝，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过去，“再跟着我，这根签子会出现在你喉咙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伐更快，背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贺朝被拍得手腕一麻，糖葫芦差点脱手。他看着谢俞那决绝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根可怜兮兮、糖壳都快被自己奔跑的颠簸震裂的糖葫芦，非但没受打击，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把糖葫芦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咬下一颗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一边嚼着，一边迈开长腿，不远不近地、锲而不舍地缀在谢俞身后，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凶什么凶，还不是心疼哥花钱……小朋友就是嘴硬心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前面的谢俞听见。
谢俞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脚步更快，几乎要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