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提灯系列（3）
晚餐是丰盛的和牛火锅。巨大的铜锅咕嘟冒泡，红白相间的顶级霜降和牛在滚汤中迅速蜷曲变色，散发出诱人的脂香。周晖筷子使得出神入化，专挑最肥美的雪花部位，一筷子下去能捞起半盘，全堆进楚河面前那只素净的白瓷碗里，堆成一座颤巍巍的小山。
“凤凰，尝尝这个！入口即化！”周晖献宝似的，金瞳在蒸汽里亮得惊人。
楚河垂眸看着那碗红艳艳、油汪汪的肉山，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却只是拨开那堆肉，从清汤锅里夹起一片煮得恰到好处的白菜心，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周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锲而不舍地继续捞肉：“这个部位也好！筋道！”
楚河依旧置若罔闻。
对面的韩越正忙着给楚慈涮肉，动作远不如周晖熟练，一片薄薄的肉片在漏勺里翻腾几下就老了。他懊恼地啧了一声，又夹起一片，全神贯注地盯着翻滚的汤底，嘴里还念念有词：“七上八下……七上八下……” 楚慈放下书，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漏勺：“我来。”
龙纪威优雅地吃着清汤锅里的菌菇，玄麟盘在他手腕上，挑剔地就着他的筷子尖，小口小口地啄食着烫熟的、切成小块的牛舌，竖瞳满足地眯起。
叶十三小口吃着黑泽川帮他涮好的、蘸了特调酱汁的牛肉，腮帮子微鼓，像只满足的仓鼠。黑泽川自己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叶十三，偶尔和于靖忠低声交谈几句局势。颜兰玉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于靖忠不时将涮好的蔬菜和豆腐夹到他碗中。
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子早吃饱了，正绕着巨大的餐桌追逐打闹，被周晖一声低吼“再吵丢出去喂狼”才稍稍收敛，挤到楚河身边玩起了手指游戏。
饭后，真正的重头戏才开场。山庄引以为傲的天然温泉汤池藏在后山，由蜿蜒的回廊相连。几个大小不一的汉白玉池子依山势而建，蒸腾的热气在寒夜里氤氲成一片乳白色的纱幕，与漫天飞舞的雪花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
最大的汤池里水汽最盛。韩越靠着光滑的池壁，温热的水流没至胸口。楚慈背对着他，坐在稍低一级的石阶上，露出清瘦流畅的脊背线条，水珠沿着凸起的脊椎沟壑滚落，没入紧窄的腰线下。他微微闭着眼，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冷白的皮肤被热气熏染出淡淡的粉，像一块浸在暖玉里的寒冰。韩越看得喉咙发紧，心头那股邪火混着温泉水一起咕嘟冒泡。他舀起一捧热水，小心翼翼地淋在楚慈微微凸起的肩胛骨上，水流顺着那漂亮的蝴蝶骨凹陷处蜿蜒而下。
“舒服吗？”韩越声音有点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楚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细微的回应像火星溅进油桶，瞬间点燃了韩越胸腔里那点压抑的燥热。他正想再凑近些，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不小的水花猛地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操！”韩越猝不及防被浇了满头满脸，温泉水顺着眉毛眼睛往下淌，瞬间成了落汤鸡。他猛地抹了把脸，霍然起身，胸膛起伏，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咆哮声响彻整个汤池，“谁他妈干的？！”
隔壁稍小的汤池里，周晖搂着同样被水花溅湿了肩膀的楚河，正笑得前仰后合，妖异的金瞳在蒸汽里闪着恶劣的光。他毫无诚意地扬了扬手，水珠顺着他结实的手臂肌肉滚落：“哎呀，手滑——韩二，对不住啊！”
“手滑你大爷！”韩越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想也不想就掬起一大捧水，狠狠朝周晖的方向泼去！
眼看一场水仗就要升级，异变陡生！
“嘶——！”
一道墨黑闪电撕裂水雾！盘在龙纪威颈间、正惬意享受着热水浸润的玄麟，被这突如其来的水花彻底激怒了！它细长的身躯猛地弹射而起，如同离弦之箭，细长有力的龙尾带着破空之声，裹挟着冰冷的水珠和滔天怒意，朝着周晖那张笑得极其欠揍的脸，劈头盖脸地狠狠拍了下去！
“砰——哗啦！”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周晖完全没料到这飞来横“尾”，被结结实实拍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那股巨力直接砸得向后仰倒，瞬间淹没在翻腾的水浪里！连带着他怀里的楚河也被带得一个趔趄，长发彻底湿透，贴在脸颊和素白的脖颈上。
“咳咳……操！老长虫！你他妈……”周晖从水里狼狈地冒出头，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一边呛咳一边怒吼。
玄麟早已敏捷地缩回龙纪威身边，细尾得意地翘着，竖瞳里满是幸灾乐祸，嘶嘶吐信：“活该！让你手贱！吵到老子泡澡了！”
龙纪威无奈地看着身边这条惹是生非的祖宗，抬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它昂起的脑袋。玄麟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溅起几点水花，终究没再动作，只是示威似的朝周晖的方向喷出一小口带着硫磺味的白气。
黑泽川所在的汤池离得稍远，他反应极快，在韩越暴起泼水的瞬间，已长臂一伸，将身边的叶十三整个护在了怀里。叶十三被他严严实实地挡住，只露出一双湿漉漉、惊魂未定的大眼睛。
于靖忠和颜兰玉在更角落的一个小池子里。于靖忠几乎在水花溅起的瞬间就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飞溅的水沫。颜兰玉安静地靠在他身侧，水面下，于靖忠的手正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他从这片混乱中彻底隔绝。
两个小子在儿童池里玩得正欢，被这突如其来的“海啸”惊呆了，傻乎乎地看着他们父亲像只落汤鸡一样从水里冒出来，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父亲变落水狗啦！”
周晖抹了把脸上的水，听着儿子们的嘲笑和玄麟嚣张的嘶嘶声，再看看身边楚河湿透长发下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嫌弃的眼神？他磨了磨后槽牙，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敛去，金瞳深处跳跃起危险的火苗。
“行……真行……”他缓缓从水里站起身，水珠顺着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目光如刀，扫过幸灾乐祸的玄麟，又瞥向始作俑者韩越，最后定格在笑得最大声的两个小崽子身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个邪气四溢的弧度，“看来今晚……是得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话音未落，长臂猛地探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目标直指离他最近、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儿子！
“哇啊啊啊！母亲救命！”摩诃尖叫着扑腾着水花想往楚河那边逃。
汤池瞬间陷入一片混战的水花和笑闹声中。韩越趁机又报复性地泼了周晖一脸，周晖一边躲闪一边去抓儿子，玄麟盘在龙纪威颈窝里嘶嘶助威，两个小子兴奋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楚河默默往池边挪了挪，试图远离战场。黑泽川抱着叶十三退到角落，用身体挡住所有飞溅的水珠。于靖忠护着颜兰玉，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楚慈依旧坐在原处，背对着这片混乱。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轮廓。韩越泼完周晖，抹了把脸，一转头，看见楚慈清瘦的脊背在朦胧水汽中若隐若现，水珠沿着脊椎滑落，没入紧窄的腰线。刚才的暴躁和战意瞬间被另一种更滚烫的情绪取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重新舀起一捧温热的水，淋在楚慈的肩头，动作带着点笨拙的讨好。
楚慈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睫毛下，清冷的眸光扫过韩越被水洗过的、写满了“我错了但下次还敢”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片鸡飞狗跳的汤池战场。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像水汽的幻影。
“幼稚。”楚慈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水声和笑闹淹没。
韩越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褒奖，又舀起一捧水，这次大胆地淋在了楚慈形状优美的蝴蝶骨凹陷处，水流温柔地打着旋儿。
窗外，风雪依旧呼啸，疯狂拍打着厚重的玻璃。窗内，水汽氤氲，暖意融融。一室喧嚣混乱，人影绰绰，水花四溅。龙盘在颈，狐裘委地，妖瞳映火，神祇垂眸。在这隔绝于世的温暖牢笼里，所有的危险、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格格不入，都被这滚烫的泉水、被这喧闹的烟火气，暂时地、奇异地熔铸在了一起。
这方寸之地，是他们的风雪夜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