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与齿轮

晨露还挂在葡萄藤的卷须上时,陈野发现阿明的玻璃罐旁多了个白瓷碗。碗里盛着半汪清水,水面浮着片槐树叶,叶尖沾着颗圆滚滚的露珠,像谁遗落的玻璃纽扣。

“周奶奶放的,”早起扫地的环卫工大叔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说夜里听见罐子里有响动,怕酿坏了,接碗露水镇着,说这水‘养气’。”

陈野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碗沿,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露水在叶面上转了半圈,突然滚进水里,“咚”地漾开细微波纹,正好和玻璃罐上的刻度重合——那是阿明标下的“发酵第三日”记号,此刻正浸在露水映出的光斑里,像个会呼吸的逗号。

日头爬到竹篱笆顶时,那对小情侣又来了。女生手里拎着个棉布包,打开是双绣着葡萄藤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鞋面上的叶子还沾着点线头。“给周奶奶的,”她脸颊发红,“上次听她说晨练冻着脚了。”

男生蹲在葡萄架下,突然指着泥土里的根须笑:“你看,它们在握手呢!”

陈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葡萄藤的根须和老槐树的根缠在了一起,白胖的根须像无数只小手交握,在湿润的泥土里织成张网。最粗的那根葡萄根上,竟长出个小小的瘤结,形状像颗没长开的葡萄,被阳光晒得泛着浅黄。

“这叫‘共生根’,”路过的农技站老陈蹲下来扒开土,“两种植物长到一块儿,根缠久了就会长这东西,能互相传养分。”他用树枝轻轻拨开土,“你看这瘤结上的纹路,多像你们鞋面上的藤子?”

女生的脸更红了,把布鞋往男生怀里塞:“快送去吧,别让奶奶等急了。”

男生跑远时,布鞋的布角扫过葡萄叶,惊起只停在“5.20”刻度上的七星瓢虫。虫子顺着藤条往上爬,爬到“7.15”的刻痕处突然停住,翅膀张开又合上,像在核对什么。

午后突降雷阵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罐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陈野刚把塑料布蒙在罐口,就看见周奶奶举着伞跑过来,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老阿明的酒曲,”她抖着伞上的水,“他生前总说,淋场雷雨天的雨,酒里会带点‘劲儿’,醒酒快。”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块发黑的曲饼,掰开来,断面嵌着几粒没磨碎的葡萄籽。周奶奶小心地捏了点粉末撒进罐里,动作轻得像在喂刚出生的小猫:“当年他就用这法子酿酒,说葡萄沾了雷声,酿出来的酒能‘壮胆’。”

雨停时,夕阳把云彩染成蜜色。陈野发现玻璃罐的刻度线往上爬了半指——发酵的泡沫顶起了罐口的木塞,带着酒香的气沫顺着缝隙往外冒,在罐壁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串倒挂的水晶。

“快成了,”阿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秀兰年轻时的合影,两人站在葡萄架下,秀兰手里举着串青葡萄,笑得露出虎牙。“她总说,等酿好了酒,就着月光喝,能看见年轻时的影子。”

他把照片轻轻贴在罐身上,照片边缘的折痕正好和“8.15”的刻度对齐,像给这个日子盖了个温柔的邮戳。

夜里起风时,陈野被阵细碎的“咔啦”声吵醒。窗外的葡萄架下,玻璃罐正在轻轻摇晃,罐口的木塞上下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他披衣出门,看见月光顺着藤条流下来,在罐身上画出道银亮的线,正好把“发酵第七日”的刻度泡在光里。

根须缠绕的地方,那枚瘤结竟裂开道缝,渗出点透明的汁液,在泥土里晕开,带着淡淡的酒香。七星瓢虫又爬了回来,这次停在瘤结上,翅膀上的斑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谁撒了把碎钻。

陈野突然明白,周奶奶说的“养气”是什么意思——那些缠绕的根须、共生的瘤结、雷雨天的酒曲,还有藏在刻度里的等待,都是时光在悄悄酿酒。而那枚玻璃罐,不过是个透明的容器,装着的从来不是酒,是日子里的甜酸,是人与人的牵挂,是连植物都懂的、慢慢生长的温柔。

他转身回屋时,听见玻璃罐里传来声轻微的“啵”响,像气泡破了,又像某个刻度悄悄往前挪了挪。远处的槐树上,不知哪只鸟叫了两声,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和罐子里的酒香缠在一起,飘向刚亮起星子的夜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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