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坛的月光

离8月15日还有三天,阿明的玻璃罐就开始不安分了。白天晒足了太阳,罐身烫得能焐热手,夜里又凉下来,罐口的木塞总被发酵的气泡顶得“啵啵”响,像有谁在里面轻轻敲门。

“该备些下酒菜了。”周奶奶挎着竹篮来串门,篮子里装着刚卤好的花生,油亮的壳上还沾着点八角香,“老规矩,开坛得有硬菜,不然压不住酒气。”她往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了个粗瓷碟,“先让树尝尝鲜。”

花生刚摆好,就见只灰麻雀俯冲下来,叼起颗花生就往槐树上飞。陈野抬头看,麻雀竟把花生塞进了树洞里,动作熟练得像在寄存什么。“这鸟成精了,”周奶奶笑得直拍腿,“怕是听多了我们说‘寄信’,也学样呢。”

林默扛着架旧相机来的时候,正撞见陈野给玻璃罐松绑。“我爸的老相机,”他擦着镜头上的灰,“说要拍开坛的瞬间,说这酒里藏着三代人的影子——阿砚爷爷的风筝线,我爸的齿轮,还有现在的葡萄藤。”

相机镜头对着玻璃罐调焦时,罐身突然反射出道强光,正好落在“8.15”的刻度上。陈野眯起眼细看,刻度边缘的绒毛里,竟藏着些极小的光斑,像被阳光晒化的金粉,正顺着罐壁往下淌。

“这是酒气在发光。”周奶奶凑过来看,“老话说‘酒有魂’,魂灵头足了,就会自己往外冒光。”

开坛前一天,阿明把那只红漆陶罐搬了过来。罐子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青灰色陶土,罐口缠着圈褪色的红布,是当年王秀兰的嫁妆。“秀兰说,得用她的罐子装新酒,”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布包着罐底慢慢擦,“说这样,她的味道就能渗进去。”

陈野帮他把玻璃罐里的酒过滤进陶罐时,发现酒液里漂着些细碎的金点,是槐树叶被泡烂后留下的脉络,在阳光下像游动的小鱼。“你看这颜色,”林默举着相机连拍,“琥珀色的,比我爸收藏的老酒还透亮。”

开坛那天恰逢满月,月光把葡萄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谁在地上铺了张镂空的银网。阿明把陶罐放在网眼最密的地方,月光顺着藤条的缝隙漏下来,在罐身上拼出个完整的齿轮印——和槐树叶上的一模一样。

“该请‘客人’了。”周奶奶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泛黄的照片:有阿明和秀兰年轻时的合影,有周爷爷修自行车的侧影,还有张被虫蛀了角的老照片,上面是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婴儿,背景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照片刚摆成圈,陶罐里的酒突然轻轻晃动,酒面映出的月光碎成无数片,像撒了把星星。陈野听见藤条上的刻度发出“咔嗒”声,从“3.17”到“8.15”,所有刻痕都在微微发亮,像串被点亮的灯笼。

“敬日子。”阿明举起粗瓷碗,酒液晃出浅金色的光。

“敬念想。”周奶奶跟着举杯,碗沿碰出清脆的响。

“敬所有长在一起的根。”陈野的碗刚碰到陶罐,就见酒面突然浮出片完整的槐树叶影,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标出了从老槐树到葡萄藤的每段距离。

林默的相机“咔嚓”响个不停,镜头里,月光、酒液、晃动的人影和藤条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他突然指着取景器笑:“你们看!树影里有个人在举杯!”

众人抬头望去,槐树干的影子在月光里确实晃成个人形,手臂高高举起,像在回应他们的碰杯。风穿过葡萄架,叶子沙沙响,混着酒香漫开,像谁在低声说“干了这杯”。

酒过三巡,阿明的话多了起来。他说当年和秀兰在老槐树下约会,总偷摘邻居的葡萄;说秀兰织毛衣总剩半截线,就缠在槐树枝上做记号;说有次吵架,他把定情的银戒指埋在树根下,结果第二年长出丛野菊,花芯里竟缠着圈红线。

“都记着呢,”陈野指着陶罐里的酒,“树没忘,藤没忘,连月光都没忘。”

后半夜,月亮爬到头顶时,陶罐里的酒见了底。周奶奶把剩下的花生壳埋进葡萄藤下,说给根须当肥料。阿明抱着空罐坐在石凳上,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盛着笑,像个终于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

陈野帮林默收拾相机时,发现存储卡里多了张没拍过的照片——画面里,老槐树下站着两个年轻的影子,男的举着酒瓶,女的拎着葡萄,背景里的风筝正顺着月光往上飞,线尾缠着片玉兰花瓣,在风里轻轻晃。

他突然明白,所谓开坛的仪式,从不是为了喝酒,是为了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人、没说出口的话、长在一起的根,借着月光和酒香,好好聚一次。就像这陶罐里的酒,酿的是葡萄,藏的却是一整个岁月的甜。

离场时,陈野把空陶罐放在树洞旁。月光顺着罐口往里淌,照亮了黏在罐底的几粒葡萄籽,像撒下的新种子。他知道,明年春天,这里或许会长出株新的葡萄藤,根须顺着老槐树的方向钻,把今年的故事,又长成一圈新的年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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