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楚歌
三日后渡鸿沟时,楚军旗鼓比往日更盛。项羽立在船头,乌骓马在舱中不安地刨着蹄,他却摸着船舷上的水痕出神——昨夜算着今日是顺水,果然风都往荥阳方向吹,倒像建兴八年渡渭水时,算准了汛期前的晴日。
“大王,汉军在对岸列阵了!”亲兵在船头喊。
项羽抬眼,见刘邦的阵脚扎在河滩上,左右两翼各有一队骑兵,正是韩信从齐地调来的援军。他忽然笑了笑——刘邦还是老样子,把精锐藏在两翼,想等中军接战后包抄。就像当年孟达在新城反时,司马懿也是这般藏着后队,偏自己那时病着,没能亲自去破。
“传我将令,”项羽回头,声音透过水声传向各船,“前军不必急着登岸,就在船上放箭,专射汉军两翼马腿。”
楚兵早得了吩咐,弓手搭箭时都瞄准了马腹。箭雨落时,汉军两翼的骑兵果然乱了——马惊着人立起来,把骑手掀在泥里,阵脚顿时露了个缺口。
“中军冲锋!”项羽拔剑,乌骓马在舱中嘶鸣,他却没立刻登岸,只望着岸上的乱局。范增在旁道:“此时登岸正好掩杀!”
“再等片刻。”项羽指尖点着船舷,“刘邦会退。”
果然,岸上汉军见两翼溃了半边,刘邦果然挥旗收兵,想退回荥阳城门。可他刚动,项羽忽然喝了声“登岸”,乌骓马率先跃上岸,玄甲在日光下撞开汉兵的阵脚,身后楚兵如潮水般跟着涌。
这一追就追至荥阳城下。刘邦急着闭门,却忘了城门窄,汉兵挤在门口乱作一团。项羽勒住马,没让楚兵硬攻,只命人在城下堆起柴草——正是前日从小沛截来的汉军粮草,如今倒成了烧城门的引火物。
“刘邦,”项羽勒马站在火前,柴草被风一吹,火星子飘到城楼上,“降不降?”
城上刘邦脸色铁青,却扯着嗓子喊:“项羽你休要得意!韩信的主力还在!”
“韩信?”项羽笑了,声音透过火声传上去,“他在小沛吃了亏,此刻怕是正往彭城绕,想断我后路吧?可惜啊——”他顿了顿,故意让城上的汉兵都听见,“我早让钟离昧带五千人守在萧县,他过不去。”
这话半真半假。钟离昧确是去了萧县,但只带了三千人,可刘邦不知。城上汉兵本就慌了,听闻后路可能也被堵,竟有几个兵丁握着矛退了半步。
范增在旁低声道:“此时攻城,事半功倍。”
项羽却摇头。火舌已经舔上城门,木头发岀噼啪的响,他望着城上缩着脖子的汉兵,忽然想起建兴六年,马谡失了街亭后,那些跟着溃散的蜀兵——兵卒无罪,不过是跟着主将赌输赢。
“再等一夜。”他对范增说,“让他们想想。”
当夜楚营没攻城,只在城下燃着篝火,楚兵轮流唱着楚地的歌。歌声顺着风飘进荥阳,城上汉兵多是楚地人,听着“故乡水”“桑梓树”的词,竟有偷偷抹泪的。
项羽坐在帐中,案上摆着从汉军粮草里翻出的干饼,咬了一口,粗粝得剌喉咙。他忽然想起成都的米糕,是黄月英总在蒸笼里留一块的那种,软乎乎的,带着甜香。
“大王,”亲兵进来,手里捏着片竹简,“城上射来的,说是刘邦的回信。”
竹简上只有四个字:“明日出降。”
项羽捏着竹简笑了笑,指尖划过“降”字的墨迹——倒比当年孟获第七次降时,写得干脆。他抬头望帐外,篝火的光映着楚旗,旗角飘得缓了些,像卸下了几分重。
范增进来时,见他望着旗发怔,便问:“大王在想什么?”
“在想,”项羽声音轻了些,“这城破了,该让兵卒少杀些人。”
范增愣了愣,随即叹道:“大王如今的心肠,倒比从前软了。”
项羽没说话。他只是想起五丈原的寒夜,自己咳着血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时只想着要赢,要兴复汉室。可如今站在楚营的篝火旁,握着项羽的剑,才懂赢了之后,能让更多人活着,或许比旗帜换颜色,更实在些。
次日清晨荥阳城门开时,刘邦带着降兵出城,头埋得很低。项羽没绑他,只让钟离昧带汉兵去彭城休整——那里粮多,够他们吃些日子。
范增不解:“放虎归山?”
“他没粮了。”项羽望着荥阳城头换上的楚旗,“留着他,比杀了他让齐地的诸侯安心。”就像当年放孟获回去,南中反而再没反过。
风从城楼上吹下来,带着硝烟的味,也带着些微的暖意。项羽抬手拢了拢玄甲的领口,忽然觉着手腕轻了些——仿佛那柄霸王剑的重量,竟比五丈原案上的《出师表》,轻了一点点。
他转头望向东方,那里是齐地的方向,韩信的兵还在游荡。路还长,但此刻楚旗在荥阳城头飘着,兵卒们在搬运粮草,连乌骓马都在嚼着新割的青草。
这样的日子,或许也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