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与归所
从天空彼方传来悠长的钟声，罗德和蕾娜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打开了紧闭的百叶窗。
霎时间，冷风灌入室内，似乎让最近着了点风寒的莎拉吸溜了一下鼻子。
尼德还在犹豫该先跟谁搭话时，坐在同一张桌旁的尤利乌斯已取出手帕，用布轻轻覆盖在小女孩的鼻子上。
“莎拉，试着擤一下鼻子看看？”
“嗯——”
小女儿虽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当手帕贴上她的小鼻子时，她还是紧紧闭上眼睛，“哼”地一声呼出了气。
鼻水拉丝般淌了下来，但呼吸似乎顺畅了，她随即展露笑颜。
“舒服些了吗？”
“嗯！”
“尤利乌斯大人，真不好意思。那个.......请放进洗衣筐里吧。”
“没关系。夫人说过，着凉时的体液对附近的人不好，我会加热处理一下的。”
尤利乌斯目光转向灌风的窗户，刺骨的冷风便戛而止。
尼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大概做了什么吧。
手帕轻飘飘地浮起，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尤利乌斯以异常优雅的动作将其叠好。
“要加热处理又不想烧着，意外地很难呢。干燥的东西很容易烧起来，而且冬天本来就干燥。不过夫人的想法真是有趣。明明是习以为常的魔法，没想到变化竟如此丰富。”
尼德对魔法一窍不通。
但听着尤利乌斯兴高采烈地谈论魔法，他并不觉得心情糟糕。
身为农奴，本不该奢望能受到教会的祝福，恐怕也不会有魔力或像样的属性吧。
大儿子拥有令人自豪的“才能”，女儿也充分展现出了那份潜质。
两人想必都像他们聪慧的母亲。
他初到梅尔特村时虽然也有过困惑，但如今已完全习惯了像这样融入一个家庭、共享天伦之乐。
年龄相差不过十岁，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与原农奴聚落的居民气质迥异，但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像个第四个孩子。
“虽早有耳闻，但真没想到那就是恩卡尔村广场的钟声啊，太让人吃惊了。听得可真清楚啊。这真是不得了的事。”
“是啊，梅尔菲娜大人的消息能立刻传到这里，危急时刻行动也会更方便吧。听说如果今天的实验顺利，将来也要在梅尔特村建造同样的装置呢。”
恩卡尔地区大体上很和平，但并非全无麻烦。
每当想到这些，就会想起梅尔菲娜初到恩卡尔的那一年，这里刚被命名为梅尔特村时的事。
梅尔菲娜被贼人掳走、有空的居民请参与搜索的通知，是在一片混乱中传来的。
那时，无论是恩卡尔村还是梅尔特村，都像被灌了水的蚁穴般陷入大乱，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搜寻年轻的领主。
惊慌哭泣的女人孩子，在恐惧与愤怒中躁动的男人们，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大家互相安慰着“说不定已经在恩卡尔村找到了”，“总之在消息传来前继续找吧”，试图让彼此镇定下来。
那时，若有消息，若能听到彼此的钟声，心情或许能更镇定些。
想到这些，就觉得能即刻传递远方消息的道具真是好东西。
十二响钟声的最后余音已然散去，罗德和蕾娜却依然伫立窗边眺望着外面。
梅尔特村的居民中，似乎也有人不顾寒冷跑到外面，只为倾听这钟声，能感受到外面人声嘈杂。
“罗德、蕾娜，快把窗户关上吧。会着凉的哦。”
正在厨房准备除夕汤的艾莉回来了。
“好～”罗德有些遗憾地应道，放下了百叶窗，插上了门闩。
“钟声太棒了！今天要是去了恩卡尔村就好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是除夕，要在家里过吗？”
“话是这么说啦，尤利乌斯哥哥不也很有兴趣吗？”
“不是说明天起每天中午都会敲吗？等平静下来之后，无论是从正下方还是领主府，想看多少次都可以看哦。”
“话是这么说啦，但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嘛！”
罗德像是闹别扭似的说道，尤利乌斯则开朗地笑了起来：“哈哈。”
“那口钟从铸造到声音能传到的范围，我可是掺和了个够。我这个人啊，对完成的东西反而没那么感兴趣呢。想着接下来要造什么才更有意思。”
“哥哥真是见异思迁～。虽然也没关系啦，要是你想去什么地方溜达，先告诉我们一声哦。因为大家会担心的。”
“上次只是碰巧罗德你不在，我可有好好告诉周围的人才出门的哦。”
“那是因为尤利哥哥你之前也干过那种事啊，才不放心。”
“对不起啦，下次我会说的。呐，蕾娜。差不多该原谅我了吧？”
“.............”
尤利乌斯虽然和罗德、蕾娜一起住在这里和领主府之间，但前几天似乎离开恩卡尔地区一段时间。
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他带着说是礼物的、在领都买的调味料啊布料啊之类的东西回来了，那应该是真的吧。
如果只是这样，也不是罗德或尼德他们该插嘴的事，但尤利乌斯在那之前也有过一次将近一年什么也没说就销声匿迹的经历。
这次时间虽然短，但特别亲近尤利乌斯的蕾娜却完全闹起了别扭。
即使尤利乌斯和孩子们一起回到了家里，她也明显扭过脸去，不跟他说话。
罗德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尼德也委婉地责备过尤利乌斯，结果被妻子艾莉笑着说，对女儿蕾娜说太多话只会让她更固执。
女孩子真是难懂啊。
“不能笑着一起说新年祝福，多寂寞啊。”
“........蕾娜，一直很寂寞的嘛。”
蕾娜紧紧抿着嘴唇，更加用力地扭过头去。
尤利乌斯对这种态度也不生气，只是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
“但是绝对不能带你去。蕾娜很聪明，其实明白的吧？”
“如果蕾娜是大人.......你就会带我去了吗？”
“当然！蕾娜的想法总是能帮到我，不如说是我这边想拜托你呢。”
“..............”
“如果目的地不是那种地方，我早就邀请你一起去了。是真的哦。”
“........以后，不会再随便去别的地方了？下次要去哪里的时候，会带上蕾娜吗？”
“我是没问题，但尼德、艾莉和罗德会舍不得和蕾娜分开的吧？”
尤利乌斯说着，探头看了看莎拉：“莎拉年纪还小，大概还不太懂吧。”
莎拉像是模仿他的动作似的，也微微歪了歪小脑袋。
“现在也有一半时间住在领主府，没关系吧，爸爸、妈妈？”
“不，蕾娜还是个孩子吧。去太远的地方.......”
尼德和罗德心想：原本以为尤利乌斯和蕾娜他们俩关系那么好，放着不管迟早会和好的，没想到火却烧到自己这边来了，他不由得慌了神。
蕾娜还只是个真正的小孩子。
罗德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只记得自己流着鼻涕和村里的孩子们到处跑，根本不记得会像这样闹别扭、讨价还价地做这么复杂的事情。
根据孩子的说法，如果随便应付回答，总觉得会有糟糕的后果。
“唔........我想，只要她事先告诉我们去哪里、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这样不也挺好吗？”
妻子艾莉那温和的声音回答道，虽然已是冬天，她的额头上却渗着黏腻的汗珠。
“喂，艾莉.......”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让尼德一时语塞。
尼德自己也深知是个相当溺爱孩子的傻父亲，但艾莉对孩子们的疼爱比他更甚。
罗德和蕾娜搬到领主府邸后，她每天都忧心忡忡；像这样他们回来时，她又总是一心扑在做饭上，想让他们吃得饱饱的。
尼德知道，这是因为她总是祈愿，希望孩子们能平安、健康、安全地生活，以弥补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早早去了神国的遗憾。
蕾娜如果真的跟着尤里乌斯去了远方，她肯定要比现在更加担心，这是明摆着的事。
尼德困惑地看着妻子，艾莉却对他露出了微笑。
“人活着，有时会去到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可能在那里拾获意想不到的幸福。这孩子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
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蕾娜的头，蕾娜那紧绷的表情也随之舒缓下来，害羞似地露出了微笑。
这句话里，大概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吧。
艾莉虽不多提，但她似乎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商贾之家。
历经种种磨难后，她成为了尼德的妻子，也成了孩子们的母亲。
不仅如此，直到现在，她也总是不动声色地帮助大家，为村子的治理出谋划策。
她若选择了原本该生活的世界，那么像现在这样，住在气派的房子里，被孩子们围绕的人生，尼德恐怕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吧。
而捡到这份幸福的当事人，正是尼德自己。
“........好吧，要她出嫁是还早了点儿，但如果只是出去走走的话.......也行吧？”
“嗯。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在于出不出门，而在于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蕾娜，你要永远记住，你最后回来的地方，永远在这里。”
“嗯！”
艾莉笑着又摸了摸蕾娜的头，然后看向尤利乌斯。
“尤利乌斯大人，您也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哦。我早就把您也当成家人了，所以不许再偷偷溜走了哦。”
“........真是服了您了。大家都说我对蕾娜没办法，但多半我对艾莉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呵呵。”
尤利乌斯“嘿嘿”地笑了，虽然个子比他们高得多，却像个和罗德一样的孩子。
“无论去哪里，我一定会回来的。和蕾娜一起。”
“！嗯！”
蕾娜立刻明白了这是“下次会带你去”的回答，她睁大眼睛，目光闪亮。
“你就那么想出去？我可是一直待在恩卡尔地方就满足了。”
“哥哥你那样就行了呗！外面的事就交给我蕾娜去闯荡，我会给你买特产回来的！”
“你这嚣张的家伙！”
就这样，转眼间又恢复了平日的其乐融融。
孩子长得真快。
女孩子尤其如此。
———话虽如此，作为一个父亲，果然还是希望她能慢慢长大成人啊。
尼德不禁这样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