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眠与营中争执

发觉帐篷外变得喧闹,亚历克西斯从浅眠中浮出意识,撑起身体。

  微弱的、像是争吵的声音从天幕外传来。

  用完简单的晚餐后睡下,应该还没过多久。

  此刻距离太阳照亮荒野,尚需些时间。

  为了随时能行动,亚历克西斯是穿着靴子睡的。

  披上挂在墙上的外套走出帐篷。

  虽然被彻夜燃烧的火把照亮,周围的视野并不算差,但夜晚荒野的空气冰冷刺骨,稍不留神,仿佛连皮肤都会被割裂。

  “吵什么?”

  “阁下。打扰您休息,实在抱歉。”

  一名值夜的骑士,赫尔曼低下了头。

  亚历克西斯本就睡眠很浅,尤其是继承公爵之位后,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醒,早已习惯这种事。

  亚历克西斯摇头示意无妨,他也一脸困惑地回头,望向在夜色中浮现、白得仿佛能弹开光线的天幕。

  “似乎是出去巡逻的新兵,随口说了句‘今年萨斯里卡可能不会出现了’,被神殿的神官听到了并斥责,因此引发了争执。”

  为这种无聊事消耗体力的愚蠢行径,让亚历克西斯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一片纯白。

  若在往年,连开这种玩笑的余裕都没有,自然也不会发生这种争执。

  即便有人偶然漏出这样一句,大家恐怕反而会想‘那该有多好’。

  稍微有了点余裕,似乎就会引发别的问题。

  亚历克西斯用指头粗暴地揉按着睡醒后总爱发痛的太阳穴附近,紧紧皱起眉头。

  “我马上去调解,请您回帐篷休息吧。”

  “不,我出面更快些。”

  能在营地待命的都是魔力抗性强大的人,人员有限,需要轮班巡逻,想必因疲劳而在夜晚睡得烂熟。

  若骚动再闹大些,布鲁诺他们被吵醒的话,那响彻营地、足以惊醒所有人的大喝声,可是能预见得到的。

  亚历克西斯大步走向白色帐篷,先前隐约可闻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一名束着金发、戴着帽子的神官,与一名还很年轻的灰发士兵正面对面争执。

  声音虽还压着,但似乎逐渐激烈起来。

  “所以啊,要是不出现那不是更好吗!既不会死人也不会有人受伤,总比白跑一趟强多了吧!”

  “讨伐普鲁伊纳是绝对的。说什么不会出现,绝无可能。———怕死的心情我理解。我待在这里也同样感到恐惧。但是,你随意说出这种愿望般的言论,岂不是践踏了那些为支撑北部而牺牲的先辈们的努力吗?”

  虽然语调平静,但这位身着白色法衣的神官话语中蕴含的焦躁,似乎精准地激怒了年轻的士兵。

  “怕死还当什么北部士兵!我的父亲、祖父,大家都以士兵身份参加过冬季讨伐!我叔父甚至失去了腿!大家都是为了子孙后代而战,希望一个士兵都不牺牲的这种想法,怎么就成践踏他们的话了?!”

  “喂,够了,海力穆!”

  年轻士兵甩开试图劝阻的年长士兵,提高了音量。

  神官却丝毫不为所动。

  “农民耕种田地,神官与司祭献上祈祷、施行治疗,骑士与士兵则为守护土地而战。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请别把理所当然的生存方式说得多么了不起。若你对士兵的活法有所不满,你本可以选择耕种土地为生,或选择以商人、工匠的身份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虽然很轻,没有破坏夜晚的寂静,但其中包含的刺却异常尖锐。

  家业无需继承的次子及以下的男子去当兵并不稀奇,而她对士兵说什么‘回到其他立场去’之类的话,无非是尖刻的讽刺罢了———‘反正你也无处可归,就给我闭嘴老实干活吧!’‌

  被称为海力穆的年轻士兵的怒火被点燃了,这连在一旁看着的亚历克西斯也感受到了。

  “你这.......!”

  “到此为止。——这是怎么回事?”

  公爵将视线投向那个眼看就要扑上去揪住对方的士兵。

  那士兵似乎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脸色变得像吞了石头般僵硬,和抱着他劝阻的另一名士兵一起,恭敬地向他敬礼。

  “公爵阁下。非常抱歉惊扰了您。」

  “神官大人。你的工作是救治伤者。对他们的言行发表意见,应该不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

  “.......失礼了。在下听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辞,一时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公爵无视了神官的话,转向士兵。士兵表情严肃地单膝跪地。

  “引发骚动,万分抱歉,阁下。”

  “无妨。今天就安排你换班,去指定的营帐休息。”

  “不,在下要回去站岗。”

  “我不需要失去冷静的士兵。”

  若在平时,士兵此时就该转身回营帐了。

  然而,亚历克西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沉重地开口说道:

  “在战场上因失去冷静而丧命的士兵太多了。即使自认为已经冷静下来,但一旦涌上的热血,很难轻易平复。我希望尽可能减少哪怕一个受伤的人。睡一晚,从明天开始继续诚实地执行你的任务吧。”

  “.......是,非常抱歉。”

  “神官大人。荒野的夜晚格外寒冷。你也回营帐为好。你保持最佳状态,关系到整个营地的士气。”

  “遵命。”

  既然身份高贵者这么说了,双方都只能偃旗息鼓。

  这调解实在称不上高明,因为除了服从,他们别无选择———想到这里,亚历克西斯甚至觉得没必要再把细腻的感情化作言语补充说明。

  回到营帐里,他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终于,明天就是新年了。

  眼下,既没有呼啸的狂风,高浓度魔力对身心的负担也减轻了,再加上至今为止一头萨斯里卡都没出现,连已在营地待命的骑士和士兵们都察觉到了变化,困惑于该如何面对这变化,这种情绪弥漫在整个营地。

  看来,长久以来不断重复的悲剧,其改变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方才那样的争执,大概也是不断膨胀的不安与困惑相互碰撞而引发的吧。

  若是有多年侍奉在侧的亲信在此,或许能想出什么巧妙的主意———这样想着,他嘴角浮现的“呵”一声苦笑,连自己都觉得充满讽刺。

  一直以来,自己只顾着考虑如何履行职责,根本没有余裕去细致关怀周围的人。

  那些被自己忽视的东西,最终大概是由其他什么人填补、代劳了吧。

  不经历改变就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和那两个人也并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些乏味的凡人罢了。

  他将外套放回原处,在床上躺下,盖上毛毯。

  该休息时休息,也是讨伐任务中必须完成的一环。

  虽然平时就睡得很浅,入睡也要花些时间,但闭上眼睛静静躺着,在炉火烘暖的营帐空气里,不知不觉身体就放松了下来。

  世界正在改变,并且今后也应当会持续改变。

  即便早一步知晓了这点,亚历克西斯也无从得知未来究竟会如何。

 

  终于归于寂静的荒野之夜。

  闭合的眼睑内浮现的,是那位沐浴着日光、在闪耀着金光的玉米田间任金发随风飘扬的、与自己同姓却又遥不可及的少女身影。

  在她身边,想必绝不会发生方才那般的争执吧。

  她那纤细手指所指的方向总是充满光明,只要看到她回眸一笑的脸庞,任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那充满希望的未来。

  ———我比不上你。

  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便能率领骑士团执行讨伐,自己也不具备像她那样将人们引领向希望前方的器量。

  奇妙的是,这落败感对亚历克西斯而言,竟并不苦涩。

  在描绘着那充满光明的景象时,不知不觉间,他再度坠入了睡眠之中。

  ————

  亚历克西斯的血压似乎偏低。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