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与宽限
塞德里克气势汹汹地、带着声响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小小的拳头正微微颤抖着。
“如果那是事实,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
“看你这样子,简直像是马上就要拔剑冲进神殿大闹一场了。我说朋友啊,冷静点吧。”
“这叫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北部.......阁下他至今为止,在冬季讨伐中忍受了多少辛酸.......!”
梅尔菲娜上次看到塞德里克如此感情外露,还是在她被绑架的时候。
那时的他,正如尤利乌斯所说的那样,确实拔出了剑,径直朝着被认定为敌人的难民冲了过去。
他是一位冷静、认真、忠于命令的骑士。
但他的心并非冰冷透彻,不过是靠理性在控制着罢了。
一旦因过度的愤怒而爆发出来,即使是梅尔菲娜,要阻止他也是要拼上性命的。
“塞德里克。刚才说的终究只是推测和想象。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有确凿证据的。”
“但是.......!”
“如果在荒野探索中发现普鲁伊纳的核心,那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不过关于魔物的发生,至今仍是谜团居多。神殿若是矢口否认,我们也没法追查下去。”
没错,无论可能性有多高,都无法获得确证。
如果核心存在,能回收并交给玛丽亚进行彻底净化,而不是交给神殿的话,那么以后即使有小规模魔物出现,普鲁伊纳也几乎不可能再出现了。
现在冲进神殿大闹一场什么也解决不了。
不仅如此,反倒很可能被他们阻挠魔石的回收,或者引发其他麻烦。
“拜托了,重新坐下,哪怕只喝一口茶也好。.......听说冲动的愤怒好像只能持续6秒左右。只要熬过那几秒,就能冷静下来了。”
虽然梅尔菲娜这样说着,但她自己也不是不生气。
只是现在,任由愤怒驱使行动是最愚蠢的。
“而且,我对‘神殿每年都与普鲁伊纳的出现有关联.......是出于某种阴谋或恶意才这么做’的想法,持怀疑态度。”
梅尔菲娜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告知后,塞德里克似乎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依言坐了下来,咕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小姐,您为何这样认为?”
“很简单,是因为神殿这样做没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通过与教会分担魔石净化和医疗事业来维持自身的优势地位,但怎么说呢.......我有点在意的是,他们似乎并不做那种强行灌输信仰的事。”
对于这番话,塞德里克和尤利乌斯似乎都没能立刻理解。
这大概是因为,若非知晓前世宗教曾对民意产生强大影响的历史,就很难凭感觉去理解吧。
“我和玛丽亚所在的世界也有宗教,在漫长的历史中,也存在过许多类似教会或神殿的组织。虽然如此,那边既没有回复魔法也没有治疗魔法,所以它们的作用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那么,它们是如何在王公贵族面前维持存在的优势的呢?”
“关于这点,会涉及到神学这样一门学问,是个相当漫长复杂的话题.......简而言之,就是关于死后天堂与地狱的存在、灵魂的救赎,以及作为神之代理人的权威等等。追溯历史的话,甚至有过一个时代,要想登上王位或成为皇帝,必须得到教皇的承认。”
与此相比,这个世界的教会和神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刻意与世俗划清界限的组织。
维持存续的资金基本来源于酿造麦酒或制作奶酪的收入,以及操办红白喜事时的捐赠和谢礼。
其社会优势地位,是通过掌握治疗魔法和回复魔法来维持的。
圣职者由出身的原贵族或孤儿院运营者中挑选的平民组成,也并不招募信徒。
当梅尔菲娜听说魔物并未被视为敌对存在时,着实吃了一惊。
即使是以贵族千金身份接受了相当高等教育的梅尔菲娜,虽然知道其存在的重要性,却表示连对其教义都没有学习的记忆。
既然知识和戒律对外如此不为人知,那么他们想必也没有正经地进行过传教活动吧。
虽说名为神殿、教会,但与其说像前世的“宗教”,不如说性质上更接近于NPO,非营利组织之类的存在。
“神殿之所以能对贵族和政治置喙,最大的理由就是只有他们能使用治疗魔法,是危急时刻不可或缺的依靠。正如柯内莉亚之前所说,但对此,领主们却未必厚待神官,据说连提供的食物也常有不周之处。”
这样想来,一旦败露,别说奥尔多兰家族,甚至可能树敌于王国乃至大陆的所有掌权者———神殿承担如此大的风险去再生产普鲁伊纳这种灾厄,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嗯.......确实,炼金术师中也有兼做欺诈师的家伙,会宣扬灵魂的存在与救赎,从贵族那里敛财。是指比那种行为规模更大,以领地、国家为单位进行的勾当吗?”
“甚至可以扩大到大陆乃至世界规模。并且维持千年两千年,甚至更久。”
“像我这样的人,在知晓小姐和圣女大人的底细之前,连灵魂的存在都持怀疑态度,所以有点难以想象呢。”
神殿和教会之所以不那么做,恐怕并非不能。
只要想做应该很容易,而且组织越大越会混入贪婪之人,然而这些组织却不可思议地,在供奉神灵的同时,隐藏着世俗的一面。
这让人感觉,比起通过传教和信仰来支配,他们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目的,总觉得有些诡异。
沉默片刻,梅尔菲娜轻轻地叹了口气。
迄今为止,她不时听闻讨伐普鲁伊纳对北部是多么巨大的负担,对奥尔多兰公爵家是何等沉重的责任。
据说亚历克西斯本人从十六岁起就每年出征讨伐,而他的父亲和弟弟,也在讨伐中丧生。
他的私人生活,想必也是围绕着冬季的讨伐展开,并因此受伤。
倘若那不断重复的历史,是有人刻意为之的话........
“........该怎么告诉亚历克西斯呢?”
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但比起愤怒,他或许会更消沉,或被空虚感所困。
悲伤与痛苦,是比愤怒持续时间长得多情感。
每次回想,痛楚都会翻新,甚至可能被浓缩得更加浓烈。
他的人生不断失去,并一直为维系现有之物而殚精竭虑———这些即使在传闻中她也屡屡听闻。
北部今后将有制糖产业待发展。
随着这项能带来稳定可观收入的事业,再加上若此次事件后普鲁伊纳不再产生,那么能投入到文化和医疗上的资源也应该会增加。
在那之后,若能让他平静、幸福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公爵阁下是位冷静的人,而且探索魔石需要尽可能多的、魔力抗性强且值得信赖的人手。为了获得他的协助,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说明。由小姐您来说明,比由我或其他人转达,我认为最具说服力。”
尤利乌斯用他那种特有的、对他人感情不太感兴趣的轻松口吻说道。
不过,对梅尔菲娜而言,眼下能够简洁地传达事实,反而更容易接受。
“是啊。差不多该出发讨伐了,而且我觉得新年过后应该派一次使者过去,有必要见一面。”
“但是,如果魔石已经被归还的话,今年普露伊纳可能还会出现呢。毕竟净水仪式才刚举行不久,荒野上还残留着浓厚的魔力,这段时间里魔物应该补充了大量魔力吧。”
“那样的话,就只能祈祷它稍微变弱一些了。”
她这样回答着,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必须告知、却又难以启齿的对象。
———我该怎么向玛丽亚说明天与女神和荒野的关系呢。
因为这事直接关系到她本人今后的生活方式,所以在传达时必须格外慎重。
必须告诉她不要轻率做出判断,同时梅尔菲娜也必须做好准备。
如果玛丽亚要继续留在恩卡尔地区的话,城墙建设就是当务之急。
“恩卡尔地区本来移民就在增加,最好避免人口进一步涌入。虽然圣女大人还在的时候不用担心魔物出现,但也必须注意不要重蹈荒野的覆辙。”
“仅仅两年前还苦于劳动力不足,连愿意来的工匠都找不到,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啊。”
当时恩卡尔地区只有恩卡尔村和农奴村落这些有限的人力资源,开垦新农田时连干农活的人手都不够。
直到接收了绑架梅尔菲娜的难民及其家属为农奴,才总算达到了计划的耕种面积。
而如今,恩卡尔地区已是新建筑林立,道路井然有序,水路贯通,街道也进行了扩建和整修。
接连启动的各项事业大体上都进展顺利,卫生环境和营养状况的改善也大大降低了儿童的死亡率。
听说位于通往索拉松中转站的那个村子,新的驿站也已建成,今后这样的设施想必还会越来越多吧。
领地经营的如此成功,真是当初想都不敢想的事。
“总之,我想趁冬天大致定下今后的计划并推进准备工作。至于告诉玛丽亚的事,等她再恢复一些也不迟吧。”
她终于能坐起身来吃饭了,也不再呕吐了。
在能够承受这个沉重的话题并积极思考之前,玛丽亚现在最需要的是身心的静养。
“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吧。我觉得这样肯定更好。”
会客室里的空气凝重,塞德里克也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等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之后,再决定之后的事情也不迟。
———明明可以说出“自己和恩卡尔地区相比,恩卡尔地区更重要”这种话。
可一旦这天平的一端放上了家人或朋友,自己的判断力就立刻变得迟钝起来。
这就是身为领主的自己最大的缺点。
———想要和平、安稳地生活,竟是如此艰难啊。
如果对一切问题都视而不见,装作对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事一无所知地活下去,或许还有可能。
但梅尔菲娜不想那样做。
希望受伤的人能少一个是一个,饥饿、寒冷、痛苦,只要能够减少,她都想尽力而为。
虽然前世的知识对领地发展极其有用,但也正因如此,才会让人产生如此不自量力的想法。
现在,就只祈祷亚历克西斯———还有北部的骑士和士兵们———能平安归来吧。
———至于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考虑吧。
虽然明知这只是暂时的搁置,但现在还是忍不住想要多一点缓冲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