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密谈与家族肖像
走进餐厅时,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亚历克西斯也已入座。
按照本来的礼仪,应该是身份较低者先到齐后,身份最高者才入席,因此这情景令人不禁屏息。
“兄长大人,我来迟了。”
“不,只是我提前到了而已。”
亚历克西斯站起身,为玛丽拉出了斜对面的椅子。
长桌的首位本该坐着统领公爵家的夫妇,右侧按长幼顺序坐着男子,左侧坐着女子。
而亚历克西斯为玛丽指的那个座位,正是本该由威廉坐的、嫡子席位正对面的位置。
即便在决定接受这个新身份之后,玛丽也一直生活在恩卡尔地区,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坐在这里的一天。
即便这一天真的到来,首先涌上的也是莫名的不自在。
看来他早已预料到这点,才特意为玛丽拉出椅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笨拙却又温柔。
正因如此,他才不愿增添重要的牵绊。
“谢谢您,兄长大人。”
亚历克西斯轻轻抬手示意,包括侍者在内的仆人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餐厅。
餐食早已全部上齐,门关上后,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圣女的身体状况如何?离开这里时她似乎状态相当不好。”
“我离开领主府邸时,她似乎仍未恢复。———这是梅尔菲娜大人和尤利乌斯大人的报告。”
玛丽递出随身携带的信件,亚历克西斯停下用餐,接了过去。
按贵族用餐礼仪,这可谓极其失礼,但考虑到内容非同小可。
玛丽也心知肚明,这顿晚餐本身就是为密谈而设。
亚历克西斯首先拆开尤利乌斯的信,通读一遍,稍作停顿后又重读了一遍,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魔力淤积已被净化,普鲁伊纳出现的可能性很低........是吗?”
“据说并非绝对保证不会出现,所以远征本身恐怕仍有必要前往吧。”
不只是普鲁伊纳,所有四之星级魔物都会持续侵袭人类的居住地,用其身上强大的魔力污染土地。
为了阻止它们越过冬之城继续入侵,每年冬天,都有众多骑士与士兵不惜生命奋战到底。
无论出现的可能性有多低,只要不是零,就有必要进行远征。
更何况,既然尚未公开圣女的存在,也很难向周围解释魔物不出现的理由。
今年将会演变成“不知为何”普鲁伊纳并未出现的局面吧。
“是吗........但愿今年能变成一场只需享受签章宴饮的聚会就好了。”亚历克西斯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感慨。
即使身处内宅,冬季远征的严酷也深深传递过来。
女眷们只能在阴郁的气氛中祈祷,期盼丈夫、儿子、孙儿能够平安归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九年前,是另一位兄长;七年前,则是那位玛丽最终也未能称之为父亲的父亲,相继撒手人寰。
无论人们如何高呼这是“荣耀之死”,也无法抚慰生者的哀伤。
自从十年前威廉的母亲玛格丽特离世后,奥尔多兰家族接连失去族人,宛如长久、长久地沉浸在丧服之中。
“据梅尔菲娜大人推测,既然魔力淤积已被净化,普鲁伊纳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出现了。她说,若能净化荒野本身,或许就能再次让人居住........甚至可能建立起城市。”
“这是基于‘书卷’的知识吗........说实话,至今还是难以置信啊。”
荒野是长久以来只知吞噬人命的大地。
对于实际目睹着牺牲、持续战斗至今的亚历克西斯而言,这种感觉想必尤为强烈。
玛丽一边用餐,一边缓缓复述着从梅尔菲娜那里得到的说明。
———圣女的未来中,存在着净化四星魔兽,并在被污染的土地上建立新国家的预言。
既然圣女如此行动了,那么那片土地理应被许诺了富饶与繁荣。
而且,即使圣女不再参与,只要采用相同的方法,应该也能重现这一结果。
“据说魔力积聚点附近会有水源。大概可以以那里为起点,重新兴修城镇吧。”
“———对北部来说,那片荒野是不祥之地。无论做什么,都需要谨慎判断啊。”
这将是领主亚历克西斯需要做出的决断。
玛丽的工作到此结束。
明天休息一天后,后天一早她将乘坐返回恩卡尔地区的马车离开此地。
亚历克西斯站起身,将尤利乌斯的信扔进壁炉,然后打开了梅尔菲娜的信。
看到他逐字细读时眼角流露出的柔和温情,玛丽立刻移开了视线。
———兄长大人也变了好多啊。
她自己也是一样。
还有那个,她曾以为只会优先相信自己认定之事、对其他一切都敷衍了事的奥古斯特,恐怕也是如此。
大家,都在改变吧。
看来信中似乎并没有写需要保密的内容,亚历克西斯重新折好信,收进怀里,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说起来,梅尔菲娜大人说这次跑腿会给我‘跑腿费’呢。”
“跑.......你说什么?”
对亚历克西斯来说这似乎是个陌生的词,他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望过来,玛丽对他报以一丝微笑。
“是报酬。据说是条很漂亮的腰带配饰。”
“........让女仆长去准备吧。”
“好的。”
其实这是从柯内莉亚那里听说的,但出发前也征得了梅尔菲娜的同意。
玛丽现在即使有饰品也没机会用,但既然柯内莉亚说“我觉得您还是收下那个比较好”,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一时间,轻微的刀叉与餐具触碰声在席间回响。
今年的葡萄酒据说品质极佳,没有强烈的涩味也没有霉味,味道很好。
过了一会儿,亚历克西斯用略显沉重的声音说道:
“玛丽,画一幅肖像画怎么样?我,你,还有威廉一起。”
“那是........”
这大概是要替换掉此刻仍悬挂在这个餐厅里的,先代公爵夫妇及其孩子们的画像吧。
本应在七年前亚历克西斯成为当家时,由他和威廉两人,或者两年前梅尔菲娜嫁入时,再加上她三人一起重画才对。
虽然尚未正式公开,但玛丽作为已正式列入公爵家户籍的未婚女儿加入其中,也并非不妥。
在普通的贵族家庭,大概会等到玛丽出嫁、梅尔菲娜生下嫡子继承人时,才会在那个节点重新绘制新画吧。
不过,下一次更换画像,可能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了。
玛丽心中有些犹豫:加入一幅可能会长久悬挂的画像,这样真的可以吗?
“........说起来,恩卡尔地区最近有位梅尔菲娜大人资助的画家。我对艺术不太懂行,但听说那位画家画技非常精湛,梅尔菲娜大人也很欣赏他,把她留在身边.......”
听她这么说,亚历克西斯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在贵族社会里,资助艺术、将画家或音乐家作为庇护对象留在身边的贵妇人并不罕见。
听说在王国首都和其他地方,有些人就是以这种名义包养情妇的。
事到如今,亚历克西斯大抵也不会认为梅尔菲娜是在豢养情妇吧。
然而想到这位兄长竟也会因此产生情感上的波动,反而让玛丽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慨。
他若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容易看透的人,说不定和梅尔菲娜的关系早就能够改善了。
“她真的是位能画出美妙画作的女性。正好威廉也在领主宅邸,不如趁兄长大人您在此逗留期间,请她为我们四人画一幅画如何?”
“不,可是.......”
梅尔菲娜在想什么,玛丽自小在贵族家庭长大,心中多少有数。
同样地,亚历克西斯想必也明白吧。
若提出想画家族肖像的请求,或许会让她为难。
但此刻,毫无疑问,这四人正是构成公爵家的家族成员。
“梅尔菲娜大人.......姐姐大人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去恩卡尔地区的路上,我会去问问看的。”
玛丽点了点头,密谈就此结束。
晚餐过后,玛丽目送着亚历克西斯依依不舍,却借口还有工作地离去,自己也缓缓走回了内宅。
不经意间,她回头瞥了一眼,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着的、前代公爵及其家族的肖像画。
———想必,您一定很不情愿看到我的画像挂在这里吧。
那个不仅从未跟玛丽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瞥都不曾瞥过她一眼的梅丽·简,即便是如今身处画中,玛丽仍觉得她在刻意回避着自己。
玛丽从未将她与母亲的形象重叠,她也全然不是那种能让人产生这种联想的人。
自从小时候明白了她是如何将身心都奉献给了奥尔多兰家,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玛丽便一直自觉避开她的视线,如同潜藏在阴影中生活。
没有人这样要求过她,她也不怨恨梅丽·简。
然而,怀着“自己的存在本不该在此”的念头生活,是痛苦的。
长大后才明白,那大概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
仅此而已。
她再次背对着肖像画,离开了餐厅。
她不喜欢公爵家这种压抑的氛围。
她想要早点回到领主宅邸,也希望亚历克西斯能平安结束远征,毫发无伤地造访恩卡尔地区。
她想象着在温暖的厨房里,喝着香甜的红茶,和威廉、还有另外两人,四人一起为平安和重逢而喜悦。
每当这样想象时,冰冷的过往记忆似乎正从边缘悄然消融。
她不想失去那段时光。
甚至祈愿着,即使终有一天那样的未来降临,也要将那份温暖裁剪下来,封存在这不言的画像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