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千金与女仆长
穿过通往内宅的门扉,尽管心情忧郁,却也因这生活了多年的熟悉空气而感到一丝安心。
虽然并不喜欢公爵家沉重而严肃的氛围,但这里毕竟是从四岁起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哪里有什么、如何运转,玛丽都了然于心,所有在此工作的人也全都熟识。
———这里真的,一点都没变。
统治北部的奥尔多兰公爵家。
象征其品位与威严的是被称为“外宅”的行政区,那么支撑它的,便是被称为“内宅”的生活区。
历代众多家主及其妻子,带着自豪与艰辛连绵不绝地维持下来的这座巨大宅邸,如今也只剩下家主亚历克西斯和继承人威廉了。
玛丽在不久前,附加了许多条件,才得以在那份家谱上增添了自己的名字。
如今,亚历克西斯与玛丽之间的羁绊已无人能否认,称呼他为“哥哥大人”,称她为玛丽,也再无抵触。
玛丽本想着,只要能实际与他们作为家人一起生活,正式的立场什么的都无所谓,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亚历克西斯的提议。
今后,作为拥有奥尔多兰家重要事业———制糖业部分权益的公爵千金,玛丽留在梅尔菲娜身边,将极大地有助于巩固她的身份地位。
只要在梅尔菲娜身边,迟早会隐约察觉到她正考虑与亚历克西斯离婚。
恐怕这并非梅尔菲娜的本意。
为了履行贵族的义务而结婚,为了履行领主的义务而离婚。
即使是不愿割舍的事情,有时也必须割舍。
梅尔菲娜是这么想的。
如今,梅尔菲娜的安全和权利得到保障,也与她作为亚历克西斯正妻的身份有很大关系。
公爵家正室与小领地领主,周遭的对待方式和态度都截然不同。
梅尔菲娜正是预见到这点,正逐步将恩卡尔地区的政治体制整备成与自身分离的形式。
然而,恩卡尔地区如今已超越富庶之地,正逐渐成为流行的前沿。
一旦与奥尔多兰家的缘分断绝,势必会引发与克劳福德侯爵家摩擦之外的另一个问题。
———迟早,公爵千金这个身份会成为那困境的助力。
亚历克西斯尤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与玛丽兄妹关系良好的态度。
威廉也比以前更亲近了,在人前更频繁地称玛丽为“姨母大人”,表现出更深切的仰慕之情。
年幼的他,大概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变化吧。
现在,玛丽很幸福。
虽然去了恩卡尔地区后每天都充满惊喜,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玛丽祈愿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不变,也不希望梅尔菲娜为了贵族的义务而心力交瘁。
减少一分忧虑,就多一个选择。
若玛丽留在她身边,能让梅尔菲娜无需为了恩卡尔地区而挺身充当盾牌,那样就好。
最害怕的是被当作政治联姻的道具,但关于这点,亚历克西斯已承诺绝不会强迫玛丽结婚。
尽管亚历克西斯在人情世故上有些迟钝,但他是个绝不违背承诺的人,这一点玛丽信得过。
即使继那位从事前所未闻之领主事业的公爵夫人之后,又诞生了玛丽这位从事秘书工作的公爵千金,对玛丽而言,这都不过是小事。
———她打心底里这么认为。
尽管如此,在这严肃的公爵家内宅氛围中,脊背还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这里正是由贵族义务构筑而成的场所。
是历代公爵夫人们支撑至今的地方........其中,尤其弥漫着浓重的先代公爵夫人玛丽·简的气息。
或许是由于冬季远征在即,外宅比往常更加喧嚷骚动,而内宅却如水面般沉寂无声。
远征总是伴随着巨大的牺牲。
出征的骑士和士兵们能否平安归来毫无保证,即使幸存下来,也常常身受重伤。
玛丽强压着这份不安,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穿过连接前宅与内宅的门,走了一会儿,便能看到一条可以俯瞰中庭的回廊。
在那里,等候着她的是那张既令人怀念又倍感安心的面容。
“玛丽小姐,欢迎您回来。”
看着对方恭敬地低头行礼,玛丽心里一阵刺痛。
如果说家令鲁法斯是在公私两方面都支持着亚历克西斯的存在,那么身为女管家的希尔德嘉德便是统管内宅的人。
正是她把四岁的玛丽当作实质上的乳母抚养长大。
也是她,耐心地教导那个曾经脾气暴躁、让人束手无策的玛丽,该如何举止得体。
“管家,请您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就好。”
“不,玛丽小姐。这是必要的分寸。”
从玛丽·简的时代起就掌管着奥尔多兰家内务的她,同样是一位对身份地位要求严格的人。
在玛丽接受亚历克西斯的提议时,她就已经预见到,下次见面时,女管家和侍女们将不再以旧日方式,而是以公爵小姐的身份来对待她。
“哥哥已经保证过,我的行为举止可以按我自己的意愿来决定。如果连管家您都要称呼我为‘小姐’,我会很不自在。而且,事到如今何必呢?我在对外场合的待遇,您不是知道的吗?”
在理应严格遵循纯粹身份等级制度的贵族之家内部,玛丽的立场却一直在奥尔多兰家处于一种微妙的模糊状态。
特别是对内宅和对外场合,一直以来都奉行着不同的准则。
玛丽在官方身份上,是被当作奥尔多兰家的见习侍女,从十二岁起则是正式侍女来对待的。
虽然待遇与普通女仆有所不同,但她的身份是统管内宅的女管家希尔德嘉德的下属,一直被称作“玛丽”。
而另一方面,在对外场合———由公爵家的男性主导的地方,她的身份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较私密的场所,如家令鲁法斯或奥古斯特面前,她会被尊称为“玛丽小姐”,并接受类似公爵家族成员般的待遇。
生活空间与公开场合待遇的差异,曾让年幼的玛丽不知该以何种面孔示人,常常因此困惑并大发脾气。
后来,当她领悟到自己的意志并无多大意义之后,便开始模仿身边最亲近的人———女管家希尔德那样的举止,保持冷静,不为环境所动。
她自认为,这大致上是做得不错的。
———不过最近,感觉这种紧绷感完全松懈下来了。
原本的玛丽性情并非如此沉静。
她心中始终藏着一把利刃,并打算在必要时挥动它,斩断束缚自身的羁绊。
结果,她最终并未在绝境中挥出此刃,而是遇见了梅尔菲娜,似乎找到了这把“刃”的最佳用途。
她无需斩断一切、舍弃所有,也能像这样平和地与抚养她长大的希尔德重逢。
“真的,事到如今何必呢?我的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像以前一样住在恩卡尔地区,只会偶尔回来报告一下,或是取些东西。”
“........回来也没关系吧?”
对方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为什么不回来住呢?
听着希尔德嘉德如同担忧女儿般的话语,玛丽微笑着摇了摇头。
公爵家并非她的容身之所———这是她从幼年时起就一直感受到的。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留在梅尔菲娜身边。
即使有一天兄长无法再做到这一点,她也要支撑她、陪伴她。
她已如此决定。
“这次向兄长大人报告之后,我就要立刻回恩卡尔地区了。如果您方便的话,一起吃顿晚饭好吗,管家夫人?”
“哎呀,不过今晚,你不是要和阁下共进晚餐吗?”
希尔德语气变得柔和起来,玛丽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我觉得现在这个时期,阁下忙得恐怕连正经吃顿晚饭都难吧.......您觉得呢?”
“现在的阁下啊,无论多忙,只要是玛丽你的事,他都会抽出时间的哦。而且,你这就要回去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再住上一阵子不好吗.......”
两人并肩,缓缓前行。
走进会客室,壁炉里的火已经生好,房间早已被烘得暖洋洋的。
感受到这份体贴,玛丽的目光也柔和下来。
她刚想解下围在脖子上的毛线围巾,松了松,却又决定就这样搭在肩上。
“恩卡尔地区的住家女佣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不想离开太久呢。”
“这样啊.......在那边生活还方便吗?夫人她,似乎对你很好呢。”
“没什么不方便的。不如说非常舒适呢。舒适到我都希望管家夫人您哪天也能来住住。”
不过话虽如此,玛丽也明白,管家夫人对于离开奥尔多兰家内宅的抵触,恐怕比她当初离开领主府邸更甚。
管理家宅的人,总是不愿长时间离开家。
尤其是在主人时常因远征、甚至进京觐见而一年中有近半年不在的奥尔多兰家,这种倾向更为强烈。
在玛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管家夫人就从未离开过家。
如今女主人不在,她就更不可能离开了。
“是啊,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呢。”
所以,听到希尔德这样回答,玛丽也颇感意外。
“我也快到了该退休的日子了吧。等到了那时候,我就慢慢悠悠地,去看看你所钟爱的地方吧。”
希尔德带着些许调皮的口吻说道,流露出一种玛丽从未感受过的母性气息。
“嗯,一定!领主府的饭菜非常美味哦。夏收前的麦田在夕阳映照下美不胜收,冬天的湖面更是波光粼粼,耀眼得很。这一切,我都想让管家夫人您也看看呢。”
改变在所难免,但不变的事物也依然存在。
今后在正式场合,希尔德或许也需要向玛丽深深鞠躬,做出符合明确身份差异的举止吧。
然而,那个会眯起眼睛笑着说“真期待呢”的她,并没有消失。
玛丽由衷地希望,那样的一天终会到来。
希望到了那一天,她能够直呼管家夫人的名字,将自己所爱之处的美好,如同展示手捧的珍宝一般,一件件地告诉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