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活下来了。”
洛回安这短短五个字，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谢回心中无尽的恐慌和绝望。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踉跄一步，随即狂喜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红色的瞳孔中竟泛起了一层水光。
“真……真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
洛回安用力点了点头，疲惫却坚定：“性命无虞了。但伤势太重，神魂也受创不轻，需要很长时间静养，能否完全恢复如初……我无法保证。”
对她而言，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已是奇迹。
千年的医术准备，终究没有白费。
谢回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要洛清弦还活着，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他迫不及待地冲进木屋，脚步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屋内，药香浓郁。
洛清弦安静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素色薄被。
他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胸口已经有了微弱却平稳的起伏，不再是之前那令人心碎的气若游丝。
他后脑和胸前的伤口已被仔细清理、上药并包扎好，银白的长发散落在枕边，衬得他脆弱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谢回轻轻跪在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洛清弦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生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一丝不适。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千年的等待，险些再次化为泡影，此刻的安宁，显得如此珍贵。
白衣师尊也缓步走了进来，他虽然目不能视，但灵觉却异常敏锐。
他“望”着床榻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纯净温和的灵光，轻轻点向洛清弦的眉心。
那灵光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滋养着洛清弦受创的神魂。
“师尊……”谢回感激地看向他。
白衣师尊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多言。
他做完这一切，便又静静地退到一旁，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洛回安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内的景象，猩红的瞳孔中情绪复杂。
喜悦、欣慰、酸楚、以及那千年都未曾消散的思念交织在一起。
她救了主人，可主人醒来后，还会记得她这只小小的黑猫吗？
还会是千年前那个会温柔抚摸她、为她起名的少年吗？
她不知道。
但只要能看着他活着，呼吸着，便已足够。
接下来的日子，寂静林海深处这片小小的药圃，成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
洛清弦一直处于昏睡之中，偶尔会因为伤痛发出细微的呻吟，但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如同沉睡。
谢回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药、擦身、用自身魔气温养他的经脉，事无巨细，耐心至极。
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与平日里慵懒邪气的魔王形象判若两人。
洛回安则负责调配各种汤药和药膳，她的医术已臻化境，总能根据洛清弦细微的身体变化调整方子，确保药效最大化地促进恢复。
白衣师尊虽沉默寡言，但总会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以那种奇特的温和灵力为洛清弦梳理神魂，稳固根本。
在这三人的精心照料下，洛清弦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微弱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平稳有力。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谢回心中的疑虑并未因暮云舒那次“出手相救”而打消，反而更加深沉。
他派出最信任的魔修心腹，暗中调查暮云舒的一切，包括他过往的经历、人际交往、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魔都和仙道的动向。
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仙道各派在那场惨败后，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魔头洛清弦与鬼域勾结，残害同道”的论调已然甚嚣尘上。
暮云舒因其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劝阻挟持、试图救治和“悲天悯人”——为死难者哀悼，声望不降反升，隐隐成了仙道中主持大局的新领袖。
他四处奔走，安抚各派，整合力量，俨然一副要为苍生请命、铲除邪魔的正义姿态。
苏明朗当时也在场，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他知道了让他震惊的事:洛清弦的知音谢回，是统一魔界的那个神秘魔王，一直和洛清弦在一起，自己竟没有察觉。
那个疯子——洛回安仅仅是洛清弦的一只宠物，那个大杀四方、冷血无情的血染秋河！
还有哪位神秘冷漠的白衣男子，虽然不知晓他的来历，但明显也是洛清弦的人。
洛清弦他究竟是什么人……
其实，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修仙者（乐修），只是他从小将他养大的师尊，他曾赐予她生命的猫，和他曾经那个懦弱无能的师弟，都因他的死着了魔，发了疯，他们统一的目标只有一个——保护好洛清弦，不负一切代价。
而魔都，在经历了偷袭和后续的动荡后，损失惨重，急需休养生息。
谢回虽心系洛清弦，但魔都的事务也不能完全抛下，时常需要分心处理。
这一日，谢回刚处理完一件魔都急务，正准备返回木屋，却见洛回安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
“谢回，”她声音低沉，“我检查阿弦身体时发现，他灵台深处那缕异样气息，虽然被师尊的力量和我的药物压制，但……并未完全清除，反而像是蛰伏了起来，与他的神魂有了一丝微弱的融合迹象。”
谢回心中一凛：“什么意思？”
“意思是，”洛回安猩红的瞳孔中满是忧虑，“那东西可能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一旦他醒来，受到强烈刺激，或者……再接触到某种引子，很可能还会再次失控。”
谢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暮云舒的丹药，留下的不仅是外伤，更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
就在这时，木屋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咳嗽声。
两人同时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谢回几乎是瞬间就冲进了木屋。
床榻上，洛清弦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紧闭了数日的墨眸，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眼神初时有些迷茫和涣散，但很快，焦距逐渐凝聚，落在了床边那张写满了狂喜与担忧的俊美脸庞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沙哑的气音。
谢回连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阿弦……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急，慢慢说。”
洛清弦看着他，墨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他轻轻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水……”
——
太一宗，宗主静室。
楚云朗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重建中的宗门景象，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年仅十八岁的他，眉宇间已褪去了全部稚气，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距离那场魔都外的惨烈大战已过去数日，但那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尤其是洛清弦操控凶尸的模样，依旧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宗门内，长老和弟子们议论纷纷，无一不是对洛清弦的唾弃与恐惧，将其视为十恶不赦、恩将仇报的魔头。
甚至连一些原本对洛清弦心存感激的幸存弟子，在铁证（众人亲眼所见）和舆论压力下，也开始动摇。
但楚云朗不信。
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抗拒这个结论。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坐在一旁、面色苍白憔悴的姐姐楚瑶。
暮云深的离世对她打击巨大，加上产后体虚，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神黯淡，唯有在看向怀中熟睡的暮云熙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柔和。
“姐姐，”楚云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你……真的认为清弦他会变成那样吗？”
楚瑶轻轻拍着孩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洛清弦曾经练剑的竹林，目光悠远而复杂。
半晌，她才轻声开口，语气却异常坚定：“云朗，我们和清弦，是一起长大的。”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楚云朗深吸一口气，像是找到了支撑，语气变得激动而肯定：“没错！我们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最清楚！”
他走到楚瑶面前，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眼前的迷雾：
“是，他性子是冷，话是少，整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灵石似的。说话还毒，能气死人！”
“可是姐姐，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贪玩从树上摔下来，腿摔断了，疼得厉害。是他，一声不吭地背着我，走了几十里山路去找医师，汗水把他后背都打湿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还有，每次宗门里有弟子被欺负，只要他看见了，哪怕对方人多势众，他也总会冷着脸站出来。嘴上说着‘麻烦’、‘碍事’，可哪一次不是他把那些欺负人的家伙收拾得服服帖帖？”
“爹娘以前总说他像块捂不热的冰石头，可我知道，他不是！”楚云朗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但他紧紧咬着牙，硬是将任何软弱的迹象压了下去，“他骨子里就像爹一样，责任重于山！也像娘，嘴硬心软，护短得很！”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操控那些恶心的凶尸？怎么可能说出要当什么仙道之王那种狂妄的话？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性格！”
楚云朗越说越笃定，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我不信！这中间一定有误会！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就像当初碧霄阁陷害我们太一宗一样！” 他虽然年轻，但接连的巨变早已教会他，这世间之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楚瑶静静地看着情绪激愤却强自镇定的弟弟，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欣慰。
云朗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冲动或哭泣的少年了。
她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会默默帮她照顾药圃、会在她生病时守在门外、会笨拙地给她刚出生的孩子起名字的阿弦，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可是……那白色的身影，那诡异的笛声，那受控的凶尸，都是她和云朗亲眼所见。
还有暮云深的死……虽然她也不愿相信与洛清弦有关，但当时的情形……
“云朗，”楚瑶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冷静，“我相信你的判断，也相信我们记忆里的阿弦。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证据’，对清弦极为不利。宗门内外的压力你也看到了，如果我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贸然为他说话，非但救不了他，反而可能将太一宗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看着怀中咂咂嘴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动地喊不信，而是要想办法查明真相。在真相大白之前，稳住宗门，保护好云熙，这才是爹娘和……和云深希望我们做的。”
楚云朗沉默了。
他知道姐姐说得对。
身为宗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凭感情用事。
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愈发坚定。
“我会查清楚的。”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暗中查。一定会水落石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至于那个他几乎不愿去想的“如果”，他将其深深埋入心底。
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他选择相信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嘴硬心软的少年。
这份源自青梅竹马、历经磨难却未曾动摇的信赖，是他作为宗主，也是作为弟弟，此刻唯一能坚守的东西。
几个星期的时间，在压抑和重建中悄然流逝。
太一宗表面上恢复了秩序，但关于洛清弦的争议和恐惧，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楚云朗没有公开为洛清弦辩护，他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压在了心底，强迫自己以宗主的身份冷静处理各项事务，但暗地里，他从未停止过调查。
他动用了太一宗最隐秘的情报网，也私下联系了一些信得过的、与流云阁有旧交的长老和散修，将调查的重点，悄然指向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却又疑点重重的人——暮云舒。
调查进行得异常艰难。
暮云舒在仙道中的名声太好了，几乎无懈可击。
他温和、正直、谦逊、友爱，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想要找到他的破绽，如同大海捞针。
然而，楚云朗的耐心和执着终于得到了回报。
一条极其隐秘、几乎被时光掩埋的线索，被他手下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探子，从流云阁一位早已隐退、口风不严的老仆那里，旁敲侧击地挖了出来。
线索指向了一年多前，那时暮云深和楚瑶尚未成婚，老阁主夫妇也尚在人世。
据那老仆回忆，大约在那个时候，大公子暮云舒曾以“游历悟道”为由，独自外出过一段时间，历时近三个月。
归来时，他看起来与往常并无太大不同，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无可挑剔。
但蹊跷的事情，就发生在他归来后不久。
先是老阁主，在一次看似寻常的闭关中，竟意外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
宗门上下悲痛欲绝，都认为是意外。
紧接着，不到半年，悲痛过度、身体本就欠佳的老夫人，在一次外出散心时，竟遭遇了一伙身份不明、手段狠辣的“流寇”袭击，随行护卫全部战死，老夫人也未能幸免，香消玉殒。
一连串的打击让流云阁元气大伤。
在处理后事时，人们发现了老阁主留下的遗嘱，明确指定由次子暮云深继承阁主之位。
当时，所有人都为暮云舒感到不平，论资历、论修为、论声望，身为长子的暮云舒都应是更合适的继承人。
然而，面对这份看似“不公”的遗嘱，暮云舒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或争夺之意，反而在众人面前，握着弟弟的手，语气温和而坚定地说：“父亲既然做了决定，必有他的道理。云深是我弟弟，阁主之位传给他，与传给我并无区别。我会尽心尽力，辅佐云深，重振流云阁。”
这番话，当时赢得了流云阁上下的一致赞誉，也让他在仙道中的贤名更盛。
此后，他也确实如他所说，尽心竭力地辅佐暮云深，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将流云阁打理得井井有条，直至暮云深与楚瑶成婚，一切都显得那么和睦美满。
直到……暮云深也在那场诡异的百日宴上，死于“失控”的兄长剑下。
当楚云朗将这条时间线串联起来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父母接连“意外”身亡，遗嘱蹊跷地绕过长子，长子却表现出惊人的豁达与友爱……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如果……如果父母的死并非意外呢？
楚云朗不敢再深想下去，但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暮云舒的温和与善良，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的面具！
他外出游历的那三个月，究竟去了哪里？
做了什么？
归来后父母接连身亡，他真的如表面那般悲痛和坦然吗？
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楚云朗不惜冒险，动用了一枚安插在流云阁内部极深的暗棋。
这枚暗棋传回的消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消息称，自从暮云深死后，暮云舒将自己关在房中，谢绝见客，对外宣称是悲痛欲绝、自责难当。
但据负责看守他院落的心腹弟子私下透露，他们偶尔在深夜，会听到阁主（暮云舒已继任）房内传来压抑的低语声，有时像是两个人在争吵，有时又像是一个人在疯狂地自言自语，内容模糊不清，但语气时而痛苦，时而怨毒，甚至大部分是恳求，与白日里那位温文尔雅、悲天悯人的阁主形象判若两人！
甚至有几次，弟子们还听到过类似摔砸东西的声响。
这个消息，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楚云朗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暮云舒……他可能真的有问题！
而且问题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或许根本就不是那个众人眼中完美的谦谦君子，而是一个隐藏极深、心机叵测、甚至可能……精神已经出现严重问题的阴谋家！
父母的死，弟弟的死，嫁祸洛清弦……这一切的背后，可能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而这只手，很可能就是那个看似最无辜、最悲痛的暮云舒！
楚云朗坐在静室中，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是因为暮云舒可能的真面目，更是因为，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何等可怕、何等善于伪装的敌人！
而清弦……他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被利用、被陷害的可怜棋子！
当然，只是有可能，谁都不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楚云朗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坚定的光芒。
他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
这不仅是为了替姐姐姐夫讨回公道，更是为了……还清弦一个清白！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