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杨鑫霖第一次独自出门,是在初秋的一个周末。
许池听在疗养院门口等他,看着他穿着新买的浅灰色卫衣,背着帆布包,站在台阶上有些局促地整理袖口。他的头发留长了些,遮住了额角的疤痕,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戾气,多了点像学生一样的青涩。
“真的不用我陪?”许池听还是有点担心。江瑞说他的状态稳定,可以尝试短途独处,但她总怕他遇到突发状况。
“没事。”杨鑫霖的声音有点发紧,却努力挤出个笑,“就去书店买本书,一个小时就回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纸条,上面是许池听写的地址和路线,字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像怕他迷路。
许池听看着他转身走进地铁站,背影挺得笔直,却在进闸机时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刷卡的方向。她站在原地,直到那道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慢慢往回走,手心却一直攥着手机,生怕错过他的消息。
一个小时后,手机响了。不是电话,是条短信,来自杨鑫霖——“买了两本书,在门口。”
许池听几乎是跑着冲出去的。杨鑫霖果然站在疗养院门口,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拎着个纸袋,里面是两串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给你的。”他把糖葫芦递给她,耳尖有点红,“路过看到的,老板说这个季节的山楂最甜。”
许池听接过糖葫芦,指尖碰到他的手,暖暖的。“书买了什么?”
“一本诗集,还有……”他从包里掏出另一本,封面是《如何与情绪和解》,字体加粗,像本工具书,“江医生推荐的。”
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怕她觉得自己“不正常”。许池听却笑了,翻开诗集,扉页上有他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杨鑫霖”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星,和他之前折的那个很像。
“写得真好。”她说。
杨鑫霖的嘴角悄悄扬了扬,像得到了肯定的孩子。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香樟树下分吃糖葫芦。糖衣有点粘牙,杨鑫霖吃得慢,山楂的酸让他微微皱眉,却还是把最红的那颗递给她。
“今天在书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遇到个老太太,问我是不是学生。”
“你怎么说?”
“我说……算是吧。”他低头舔了舔唇角的糖渍,“在学怎么好好生活。”
许池听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挣扎——从蜷缩在病房角落的崩溃,到敢独自走进人群,他走了多久。
“我陪你一起学。”她说。
杨鑫霖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他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秋末时,疗养院组织了场小型画展,展出病人的作品。杨鑫霖提交了一幅画,是片星空,比之前在墙上画的那片整齐了许多,星星的边角被仔细描过,像镶了层金边。画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小的签名——“杨鑫霖”和“许池听”。
“为什么加我的名字?”开展那天,许池听站在画前,笑着问他。
“因为是你陪我看到的星星。”他说得很认真,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
石枳意也来看了画展,站在那幅星空画前,看了很久。她走到许池听身边,语气缓和了许多:“他进步很大。”
“嗯。”许池听点头,心里有点骄傲。
“你也该考虑自己的未来了。”石枳意叹了口气,“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许池听愣了愣。她从没认真想过“未来”——自从来到静心疗养院,她的生活就和杨鑫霖紧紧绑在了一起,他的康复成了她的目标,他的情绪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刚入职时的自己,带着点理想主义,想拯救世界,却没料到会栽进一个人的世界里,心甘情愿地停下脚步。
“在想什么?”杨鑫霖的短信发来,时间显示凌晨一点。
“在想……我们以后会住在哪里。”许池听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睡了,手机忽然震动——“你想住哪里?我都可以。”
许池听看着屏幕,忽然笑了。也许未来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只要身边有彼此,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好像都不重要。
冬天来临时,杨鑫霖获得了阶段性出院许可——可以在周末离开疗养院,住在许池听租的小公寓里。
第一次踏进公寓,他站在玄关,有点手足无措。公寓很小,一室一厅,墙上贴着许池听画的速写,阳台上晾着她的护士服,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护手霜味,和疗养院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随便坐。”许池听给他倒了杯温水,“我去做饭,你看看电视?”
他没看电视,只是跟在她身后,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系着围裙切菜。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侧脸上,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动,像幅很温柔的画。
“我能帮忙吗?”他问。
“你会什么?”
“……剥蒜。”
许池听笑着把一瓣蒜递给他。他剥得很慢,指甲缝里沾了蒜皮,却异常认真。两人在小小的厨房里,一个切菜,一个剥蒜,没有太多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晚饭是番茄炒蛋和紫菜蛋花汤,都是简单的家常菜。杨鑫霖吃得很香,一碗饭见底了,还想再添,却不好意思地停了筷子。
“不够还有。”许池听把自己的半碗给他,“多吃点。”
他接过碗,低头扒饭,耳根红了。
晚上,许池听在客厅铺了张床垫,想让他睡客厅。杨鑫霖却看着她:“我能睡床上吗?就……靠在床边,不碰你。”
他的眼神里带着点恳求,像怕被拒绝的小狗。许池听的心软了,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许池听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合着公寓里的烟火气,很安心。
“池听,”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等我完全好了,我们结婚吧。”
许池听的心跳漏了一拍,转过身看着他。月光透过窗帘缝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好。”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杨鑫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晚安。”他说。
“晚安。”
那天晚上,许池听睡得很沉。梦里有片星空,她和杨鑫霖坐在风筝下面,分吃一串糖葫芦,糖衣粘了满脸,却笑得很开心。
春天再次来临时,杨鑫霖正式出院了。
他没有回以前的家,而是和许池听一起,搬进了那个小小的公寓。他找了份在书店整理书籍的工作,每天早上出门,傍晚回来,手里偶尔会带一束小雏菊——许池听喜欢的花。
有时他还是会失眠,夜里惊醒时,会下意识地摸身边的人,确认许池听在,才慢慢放松下来。许池听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歌,直到他重新睡着。
他依然会在看到醉酒的男人时皱眉,会在听到某些尖锐的声音时手抖,但他学会了停下来,深呼吸,然后对自己说:“没事了,我现在很安全。”
许池听换了家医院工作,不再是精神科,而是普通的内科。每天下班回家,总能看到杨鑫霖在厨房做饭,虽然偶尔会把盐放多,但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周末,他们会去公园放风筝,那只蓝色的风筝已经飞得很稳了。杨鑫霖跑起来时,卫衣的帽子会被风吹掉,露出额角的疤痕,却一点也不丑,反而像枚勋章,纪念着他走过的路。
“你看,飞得好高。”他回头喊她,笑容灿烂得像阳光。
许池听看着他,看着天上的风筝,忽然觉得,所谓救赎,从来不是一个人拯救另一个人。而是两个破碎的灵魂,在黑暗里找到彼此,像两束微光,相互照亮,慢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温暖的世界。
他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奇迹,只有在柴米油盐里,一点点靠近的温柔,和在岁月里,慢慢生长的勇气。
而这样,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