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杨鑫霖的康复像走在薄冰上,一步不稳就可能坠入深渊。
十二月初的一个雨天,疗养院组织集体观影,放的是部老电影,画面里有个醉酒的男人在打骂孩子。许池听陪杨鑫霖坐在角落,忽然发现他的手指在发抖,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怎么了?”她轻声问,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
他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眼神瞬间涣散,嘴里喃喃着:“别打了……别打我妈……”
是应激反应。电影里的场景,撞开了他尘封的创伤。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开始窃窃私语。杨鑫霖猛地站起来,推翻了面前的椅子,疯了似的往出口冲。许池听追上去,在走廊拐角抓住了他。
“杨鑫霖!看着我!”她用力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带着急切,“那是电影,不是真的!你现在很安全!”
他的眼神依旧混乱,像困在噩梦里,用力想甩开她:“放开我……他要打我妈……我要去救她……”
“你救不了了。”许池听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杨鑫霖,你醒醒,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是许池听!”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得杨鑫霖浑身一震。他愣愣地看着许池听,眼神慢慢聚焦,涣散的瞳孔里重新映出她的脸。“池听……”他哑着嗓子,像刚从深海里挣扎上岸,“我刚才……”
“没事了。”许池听松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回去。”
他没动,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过了很久,才低声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梦里的她都救不了。”
“不是的。”许池听站到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能熬到现在,能努力好起来,就已经很勇敢了。”
那天下午,杨鑫霖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没吃晚饭。许池听没有逼他,只是把温热的粥放在门口,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她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凌晨时,门开了条缝,一碗粥被端了进去。天亮时,杨鑫霖走出来,眼底有很重的青黑,却对她说:“明天的康复训练,我想参加。”
江瑞说,这是杨鑫霖第一次主动要求训练。他的肢体协调性很差,大概是小时候总被打骂,下意识蜷缩着身体。许池听陪着他,在康复室里一点点练习抬手、转身、走直线。
他学得很慢,常常因为控制不住手抖而打翻训练用的积木,每次都会烦躁地想放弃。“算了,我学不会。”他把积木扫到地上,眼神里带着自我厌弃。
许池听会捡起来,重新摆好,笑着说:“我教你。你看,先把左手稳住,再用右手搭上去……”她握着他的手,引导他一块块拼,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像在给他充电。
有次训练结束,杨鑫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她手里。是个用折纸折的星星,边角有点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我学着折的。”他的耳尖有点红,眼神躲闪着,“江医生说,表达感谢有助于康复。”
许池听捏着那颗星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谢谢你,很好看。”
他的嘴角悄悄扬了扬,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疗养院的新年晚会,石枳意破例让杨鑫霖参加了。他坐在许池听身边,看着台上唱歌跳舞的病人和护士,眼神里带着点茫然的好奇。当有人唱到一首关于母亲的歌时,他的手指又开始发抖。
许池听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
外面在下雪,细碎的雪花落在头发上,有点凉。两人沿着疗养院的围墙慢慢走,谁都没说话。走到香樟树下时,杨鑫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许池听:“如果我永远好不了怎么办?”
“那就永远不好。”许池听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过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你不该这样的。你值得更好的人,不是我这种……疯子。”
“我觉得你很好。”许池听踮起脚尖,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会发脾气,会害怕,会偷偷折纸星星,会努力想变好。杨鑫霖,你不是疯子,你只是……受过太多伤。”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像眼泪。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池听……”他的声音在她颈窝哽咽,“别离开我。”
“不离开。”许池听回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永远不。”
雪越下越大,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幅不会褪色的画。
开春时,杨鑫霖的父亲来了。
那个据说早就消失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他在会客室等了很久,说想看看儿子。
江瑞和许池听都反对,可杨鑫霖却异常平静:“让他来。”
见面那天,许池听陪他坐在会客室。他父亲刚开口说“小霖,爸对不起你”,杨鑫霖就笑了,笑得很冷:“你是来要钱,还是来看我有多惨?”
男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骂道:“你这畜生!我是你爸!”
“我没爸。”杨鑫霖的眼神冷得像冰,“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喝醉了打我妈,逼得她从楼上跳下去了。从那天起,我就没爸了。”
男人被他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最后灰溜溜地走了。杨鑫霖看着他的背影,端起面前的水杯,手却在发抖。
许池听握住他的手,没说话。
那天下午,他异常平静,甚至主动去做了康复训练。晚上,许池听给他读诗时,他忽然说:“我好像……没那么恨他了。”
“嗯?”
“恨一个人太累了。”他看着窗外抽芽的香樟,语气很轻,“我不想再累了。”
许池听的心脏忽然一暖。她知道,他不是原谅了,而是终于学会了放下。
夏天来临时,杨鑫霖被允许离开疗养院,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短途外出。第一次出去,他选了市中心的公园,手里攥着只风筝,是许池听买的,蓝色的,像天空。
他放风筝的样子很笨拙,跑了好几圈,风筝才摇摇晃晃地飞起来。风很大,风筝线勒得他手心发红,他却笑得像个孩子,眼睛亮得惊人。
“池听!你看!”他回头喊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雀跃。
许池听看着他奔跑的背影,看着那只在蓝天上飞翔的风筝,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困住他的黑暗,正在一点点被阳光驱散。
也许他永远不会完全“正常”,也许偶尔还会陷入混乱和痛苦。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学会了面对过去,学会了表达温柔,学会了像个普通人一样,为一只飞起来的风筝开心。而她,会一直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看遍往后的每一个春天。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风筝在天上飞,线握在他手里,也系在她心上。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救赎——不是彻底治愈,而是带着伤痕,依然有勇气拥抱彼此,拥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而他们的故事,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