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杨鑫霖的生日在深秋。

江瑞查房时提了一句,说病历上写着今天是他二十七岁生日。许池听愣了愣,看着窗外飘落的香樟叶,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厨房要了一小碗长寿面。

推开门时,杨鑫霖正对着墙画画。他用不知从哪弄来的炭笔,在惨白的墙上画了一片模糊的星空,星星歪歪扭扭的,像孩子的涂鸦。听到动静,他手一顿,炭笔在墙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黑痕。

“今天……是你生日。”许池听把面放在桌上,碗里卧着个颤巍巍的荷包蛋,“厨房阿姨煮的。”

他没回头,声音闷闷的:“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生日就是用来提醒你又多活了一年,多痛苦了一年。”他的声音带着点自嘲,“没什么好过的。”

许池听的心沉了沉。她走到墙边,看着那片歪斜的星空,忽然说:“画得很好。”

杨鑫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带着警惕:“你又想干什么?用一碗面收买我?还是觉得我可怜,想施舍点善意?”

“都不是。”许池听拿起筷子,递到他面前,“就是觉得,生日应该吃碗面。我小时候生日,我妈总会给我煮,说吃了能长命百岁。”

她提到“妈妈”时,杨鑫霖的眼神明显暗了暗,像被戳中了旧伤。他盯着那碗面,看了很久,久到许池听以为他会挥手打翻,他却忽然接过筷子,低头小口吃了起来。

荷包蛋被他推到一边,只吃面。面条滑过喉咙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他吃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

许池听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他。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顶,给他镀了层浅金,竟让他看起来有了点烟火气。

“我妈以前也给我煮。”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她煮的面会放葱花,说香。”

许池听愣了愣,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母亲。

“她跳下去那天,也是我生日。”他继续说,筷子停在碗里,眼神放空,“桌上还摆着她刚煮好的面,葱花飘在汤上,很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喉咙里,肩膀却开始微微颤抖。

许池听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厉害。她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一次,他没有躲。

杨鑫霖慢慢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痛苦:“她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是不是觉得我死了才好?”

“不是的。”许池听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她一定很爱你。不然不会记得你的生日,不会给你煮面。”

“爱我为什么要丢下我?”他吼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明明答应过要陪我过十八岁生日的!她骗我!”

他像个崩溃的孩子,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许池听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许池听的怀抱很轻,带着柠檬护手霜的味道,和他记忆里母亲的气息完全不同,却奇异地让他慌乱的心跳慢了下来。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他耳边,“都过去了。”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抱着,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护士服领口。窗外的香樟叶还在落,病房里第一次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压迫,只剩下两个灵魂在沉默中相互取暖。

那天之后,杨鑫霖变了。

他不再用刻薄的话刺她,甚至会主动和她说话。有时是问窗外的树叫什么名字,有时是评论她带来的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些,不再像冰锥,偶尔会流露出点茫然的好奇,比如看着她给钢笔换墨水时,会问“这个颜色好看吗”。

许池听的日子也变得“轻松”了些。至少不用再时刻紧绷着神经,防备他突如其来的攻击。但石枳意的警告却越来越频繁。

“你最近和他靠得太近了。”一次晨会结束后,石枳意把她拉到一边,脸色凝重,“昨天监控里,你抱了他。许池听,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

“情绪不稳定就可以越界?”石枳意打断她,“你是护士,不是他的家人,更不是他的情人!你这样做,不仅违反规定,还会让他对你产生病态的依赖!你想过后果吗?”

许池听的脸白了白:“我只是想安慰他……”

“安慰不是你的职责!”石枳意的声音冷了下来,“下周开始,我会安排其他人跟你一起进707。你必须保持距离。”

许池听还想辩解,却被石枳意严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知道石枳意说得对。她对杨鑫霖的关心,早已超出了护士的范畴。那种看到他痛苦会心疼,看到他平静会安心的情绪,分明已经越界了。

可当她走进707,看到杨鑫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她上次带来的诗集,眼神安静地等着她时,所有的理智都开始动摇。

“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抬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有点事耽搁了。”许池听把药放下,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后……可能会有其他护士跟我一起来。”

杨鑫霖的动作顿住了,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被冰封的湖面:“为什么?”

“规定。”许池听的声音很轻。

“规定?”他低笑一声,带着嘲讽,“还是你怕了?怕我像他们说的那样,对你产生‘病态的依赖’?”

他又开始像以前那样,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许池听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要走了,是吗?”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雪松味带着熟悉的压迫感涌过来,“就像所有人一样,觉得我麻烦了,就丢下我?”

“不是的!”许池听后退着,撞到了门框,“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比上次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只是不想再管我了?许池听,你告诉我,你对我那些好,是不是都是假的?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只是在完成任务?”

“不是假的!”许池听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真心想帮你!”

“真心?”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火焰,“那你敢不敢承认,你对我不止是护士对病人的关心?你敢不敢说,你有点喜欢我?”

许池听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雷劈中。

喜欢他?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其实早就埋在心底,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认。喜欢他偶尔流露的脆弱,喜欢他看诗集时的安静,甚至喜欢他故作刻薄时,眼底藏不住的慌乱。

可他是个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她是他的护士。这种感情本身就是错的,是危险的。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鑫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慌乱的眼神,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悲凉:“我就知道。”

他松开她的手,后退几步,重新坐回窗边,背对着她:“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让许池听心疼。

许池听站在原地,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该走,该遵守规定,该保持距离。

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枳意带着两个护工冲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景,厉声喊道:“杨鑫霖!放开她!”

杨鑫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暴戾,像被侵犯领地的兽:“谁让你们进来的!”

“许护士,快出来!”石枳意喊道。

许池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杨鑫霖一把拉到身后。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像在护住什么珍贵的东西。

“别碰她。”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死死盯着石枳意,“否则我不保证会做什么。”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护工们握紧了手里的镇定剂针管,石枳意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许池听被杨鑫霖护在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他在害怕,却还是把她护在身后。

“杨鑫霖,别冲动。”许池听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很轻,“我没事。”

他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这场对峙最终以江瑞医生的到来收场。他安抚了杨鑫霖很久,又把许池听叫到外面,脸色凝重得像要下雨。

“许池听,你必须调岗。”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严重影响到治疗了。再这样下去,不仅他会复发,你也会出事。”

这一次,许池听没有反驳。

她看着紧闭的707房门,仿佛还能看到杨鑫霖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和他眼底那片短暂亮起又迅速熄灭的光。

也许,她真的该离开了。

离开,才是对他,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只是转身的瞬间,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间冰冷的病房里。

而707病房内,杨鑫霖看着那碗没动过的长寿面,忽然抬手,狠狠将碗扫到地上。

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像他刚刚愈合又被撕裂的心脏。

他蹲下身,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原来,连这点短暂的温暖,都是偷来的。

窗外的香樟叶还在落,像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靠近,落下无声的帷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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