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杨鑫霖开始在许池听值夜班时“醒着”。
疗养院里的夜晚格外静,只有走廊尽头的应急灯亮着,投下惨白的光。许池听拿着巡房表走过707,总能看到防爆玻璃后,杨鑫霖坐在窗边,剪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像尊沉默的石像。
“还没睡?”她会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问一句。
他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目光在她身上停几秒,又转回去看窗外。那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锐利或嘲讽,只剩一片模糊的暗,像蒙着雾的湖。
有天凌晨,许池听被一阵急促的呼叫铃惊醒——是重症监护区的一个病人发作了,把自己锁在病房里砸东西。她跟着石枳意和护工跑过去,混乱中被失控的病人推了一把,后背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没事吧?”石枳意扶了她一把,眉头紧锁,“这里不用你了,回去休息。”
许池听摇摇头,刚想说话,却瞥见走廊尽头,707的门开了条缝。杨鑫霖站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眼神死死盯着她撞红的后背,像蓄势待发的狼。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石枳意身后躲了躲。
那天早上交班,江瑞找到她,脸色凝重:“许护士,昨晚707的监测数据很奇怪。你被推的时候,他的心率和肾上腺素飙升到了危险值,还试图撞门。”
许池听愣住了:“撞门?”
“嗯,幸好门禁锁死了。”江瑞叹了口气,“他好像……在担心你。”
这个结论让许池听浑身发毛。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担心”她?这比他的嘲讽和攻击更让她不安。
她去707送药时,杨鑫霖正背对着她看书。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了层浅金,竟显得有几分温和。
“昨天……”许池听犹豫着开口,“谢谢你。”
他没回头:“谢我什么?谢我没冲出去把那个推你的疯子撕碎?”
刻薄的话像往常一样扎过来,可许池听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看着他攥着书页的手指,指节泛白,忽然说:“江医生说,你想撞门。”
杨鑫霖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慌乱,还有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别自作多情。”他冷笑,“我只是讨厌吵闹。”
“是吗?”许池听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盯着我的后背看了一整晚?”
她早上巡房时,透过玻璃看到他对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一个模糊的轮廓——像她撞在门框上的姿势。
杨鑫霖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别过脸,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雪松味里混进了一丝焦躁的气息。
“滚出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许池听没动。她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用冷漠武装自己的男人,内心深处藏着的,或许不只是痛苦。
“杨鑫霖,”她轻声说,“你不用假装不在乎。”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像被触碰底线的兽:“你找死!”
他几步冲过来,隔着防护服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许池听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有闭眼,只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睛很红,里面翻涌着疯狂的边缘,却在即将失控的瞬间,硬生生停住了。
“放开……”他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恐惧。他猛地松开手,后退几步,撞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我控制不住……妈,别逼我……”
又是这样。他开始混淆现实和过去,把她当成了别人。
许池听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慢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声音放得极柔:“杨鑫霖,看着我。我是许池听,不是你妈妈。”
他的眼神慢慢聚焦,落在她脸上,带着茫然和痛苦。“池听……”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像在确认什么,“别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护士”,不是“小姑娘”,而是“池听”。
许池听的心脏漏了一拍。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我不走,我在这儿。”
那天,她在707待了很久,直到江瑞来查房才离开。杨鑫霖后来睡着了,蜷缩在墙角,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许池听给他盖了条毯子,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好像真的走进了那座冰封的孤岛。可岛上的风暴,比她想象中更猛烈。
石枳意把她叫到办公室,把一份调岗申请拍在桌上:“签了吧。我已经跟院长申请了,把你调到普通病房。”
“我不调。”许池听摇头。
“你疯了?”石枳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他昨天差点伤了你!你还想留在那儿?许池听,你是不是被他洗脑了?”
“他不是故意的。”许池听辩解道,“他只是……太痛苦了。”
“痛苦不是他伤害别人的理由!”石枳意的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知道上一个对他‘心软’的护士怎么样了吗?被他用碎玻璃划伤了手腕,现在还在做心理治疗!”
许池听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就是个无底洞,”石枳意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疲惫的劝诫,“你填不满的。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值。”
许池听拿着那份调岗申请,站在办公室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石枳意的话像警钟,敲得她耳膜发疼。她确实害怕,害怕杨鑫霖失控时的眼神,害怕自己某天真的会被他伤害。
可她忘不了他蜷缩在墙角哭泣的样子,忘不了他叫她“池听”时的脆弱,忘不了他无意识中流露出的依赖。
她走到707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杨鑫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新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却没有看,只是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落寞。
像个等不到救赎的孩子。
许池听慢慢撕掉了那份调岗申请。
她知道危险,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走向深渊。可如果连她都转身离开,这座孤岛上的微光,是不是就真的熄灭了?
那天下午,她给杨鑫霖送了一杯热牛奶。他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眼神里带着点慌乱。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很轻。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谢谢。
许池听的心跳漏了一拍,忽然笑了笑:“不客气。”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温暖的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牛奶杯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
许池听看着杨鑫霖低头喝牛奶的样子,忽然觉得,也许救赎从来都不是一条坦途。它需要有人穿过荆棘,越过风暴,走到那座孤岛中央,对那个困在黑暗里的人说:
“别怕,我陪你。”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想再往前走一步。
只是她不知道,杨鑫霖握着牛奶杯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烫得他心口发疼——那是他很多年没感受过的、名为“温暖”的东西。
而这份温暖,正带着危险的甜,一点点融化他冰封的外壳,也一点点将两人,拖向更不可预测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