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许池听开始了每天与杨鑫霖的“对峙”。
早上七点,她准时出现在707病房门口,穿上防护服,深吸一口气,看着密码锁上的数字亮起。推开门的瞬间,总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实质的针。
杨鑫霖很少有“失控”的样子。大多数时候,他安静地坐在窗边,要么看书(江瑞允许他看一些经过筛选的哲学和历史书),要么就只是坐着,眼神放空,像尊精致却没有灵魂的雕塑。
但这平静是假象。
“你的鞋带系反了。”第一次送药时,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想照顾别人?”
许池听的脸瞬间红了。早上起得急,她确实没注意鞋带。她没接话,把药和温水放在桌上:“该吃药了。”
“如果我说不吃呢?”他抬眼,嘴角噙着笑,“你会像前几个一样,哭着去找江医生告状吗?”
“我会告诉你药物的作用,以及不吃药可能产生的后果。”许池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如果你还是拒绝,我会按规定上报。”
这是她从石枳意那里学来的话术——不接他的挑衅,只陈述事实和规则。
杨鑫霖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他没再说话,拿起药片就着温水吞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反而让许池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没了用武之地。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聪明点。”他放下水杯,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没化妆?是觉得我们这些疯子不配看你精心打扮的样子,还是……根本没人值得你打扮?”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许池听心口发疼。她攥紧了记录板,指尖泛白:“我的工作是护理,不是来给谁‘看’的。”
“哦?”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前倾,“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拯救我?别逗了,小姑娘,你连自己内心的那点不甘和委屈都藏不住,还想拯救别人?”
他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来这里,确实不全是为了理想——家里需要钱,她需要这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来证明自己,证明她不是父母口中“读个破护理专业没出息”的女儿。
这些心思,她从没对人说过,杨鑫霖怎么会知道?
许池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都乱了。她转身就想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杨鑫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防护服的布料很薄,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那股危险的、带着侵略性的雪松味。
“怎么?被我说中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得像蛊惑,“承认吧,你和那些来看热闹的、来完成任务的人没什么两样。你对我根本没兴趣,你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能不能拿到工资。”
“放开我!”许池听挣扎着,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他的眼神太可怕了,里面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残忍。
“放了你?”他低笑,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湿冷的寒意,“可以。但你要记住,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圣母。你的那点‘善良’,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他猛地松开手,许池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滚吧。”他转过身,重新坐回窗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
许池听几乎是逃着离开病房的。回到护士站,她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像道丑陋的烙印。
“又被他欺负了?”云雨递过来一杯热水,脸上满是同情,“我就说吧,别管他了,申请换个病人不行吗?”
“换不了。”石枳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眉头微蹙,“石医生说了,杨鑫霖现在只对许池听有‘反应’,其他人靠近他只会更抗拒。”
“可这也太危险了!”云雨急道。
“在这儿工作,哪有不危险的。”石枳意的语气很淡,“许池听,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护士,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救世主。做好你该做的,别把自己搭进去。”
许池听握着那杯热水,指尖却依旧冰凉。石枳意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里最后一点想要“理解”他的念头。
也许他说得对,她确实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许池听严格遵守着“只做该做的事”的原则。送药,测体征,记录数据,全程不与杨鑫霖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甚至不看他的眼睛。
杨鑫霖似乎也觉得无趣了。他不再挑衅她,不再说那些刻薄的话,有时甚至会主动配合检查,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许池听像往常一样来送药,却发现杨鑫霖没坐在窗边。他蜷缩在墙角,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像野兽呜咽一样的声音。
地上散落着几本书,书页被撕得粉碎。
他发病了。
许池听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按响紧急呼叫铃,手却顿在了半空。
江瑞说过,杨鑫霖的解离症状发作时,会变得极其脆弱,对外界的刺激异常敏感。强行注射镇定剂虽然能快速控制住局面,却可能对他的精神造成更深的伤害。
“杨鑫霖?”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很轻。
他没有反应,依旧蜷缩在那里,呜咽声越来越低,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许池听慢慢走近,才发现他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泪。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病号服的领口。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伤的蝶翼。
这是许池听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没有攻击性,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脆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她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按铃,也没有后退。她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本被撕烂的书,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本书……我也看过。”她轻声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太懂,但我记得里面有句话,‘那些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
杨鑫霖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停了。
他缓缓转过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恢复了些许清明,只是里面充满了混乱和痛苦。他看着许池听,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你很难受。”许池听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但也许……撑过去就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话。石枳意说过不要可怜他,不要试图理解他。可看着他此刻的样子,她实在无法硬起心肠。
杨鑫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许池听以为他又要发作。他却忽然伸出手,不是要抓她,而是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
动作很轻,带着点犹豫和不确定。
许池听的呼吸顿住了。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和那份隐藏在疯狂之下的、细微的依赖。
她没有动,任由他碰着。
过了好一会儿,杨鑫霖才慢慢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药……”他哑着嗓子说,“给我。”
许池听把药和水递给他。他接过,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吞下去,而是看着那些白色的药片,看了很久,才慢慢放进嘴里。
这次,许池听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安静地陪着他,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稳,似乎睡着了。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许池听看着杨鑫霖沉睡的侧脸,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像一座冰封的孤岛,危险,孤僻,却在刚才,向她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缝隙。
而她,好像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座孤岛,迈出了一步。
她不知道这一步意味着什么,是危险的深渊,还是……一丝微光?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