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第四章 无声的告别与岁月的信差

许池听在离杨鑫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麦田的风掀起她的衣角,也吹乱了杨鑫霖额前的碎发。两人就站在那片金色的波浪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我……”许池听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句,“连里给我报了返城的名额。”

杨鑫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望远镜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许池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通知书……已经在路上了。”

她没说的是,这个名额是连里硬塞给她的。连长说她是个好姑娘,不该一辈子埋在这黑土地里,该回上海去考大学,过好日子。她推辞了好几次,最后是石枳意在信里骂她傻,说她再不走,就真成北大荒的“老姑娘”了。

“好。”杨鑫霖点点头,目光转向远方的界碑,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回去好。上海的秋天,比这儿暖和。”

许池听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总是这样,永远把“好”留给她,把不舍藏在最深处。

“杨鑫霖,”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你……会想我吗?”

这句话问得又轻又急,像一阵风,说完就怕被吹散了。

杨鑫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很亮,映着夕阳的光,也映着她的影子。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五角星徽章,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显然是戴了很久的。

“这个……你拿着。”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到了上海,看到它,就当是……看到界碑了。”

许池听接过徽章,触手温热,像是被他的体温焐热的。她攥紧了徽章,红绳勒得手心生疼,却也让她感到了一丝踏实。

“那你呢?”她问,“我走了,谁给你写信?”

“会有别人的。”杨鑫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哨所的文书,字写得比我好。”

许池听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想上前抱抱他,哪怕只是轻轻一下,可看着他身上的军装,看着远处巡逻的战士,她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

军人的纪律,时代的隔阂,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他们中间。

“我该回去了。”许池听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帐篷那边……还等着我收拾。”

“嗯。”杨鑫霖点点头,“路上小心。”

许池听转身往回走,脚步很慢,一步三回头。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杨鑫霖站在原地,朝着她的方向望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金色的麦田里,在红色的夕阳下,格外醒目,也格外孤单。

走到帐篷边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杨鑫霖还在那里。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的身影在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高大。

许池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返城的知青们在农场门口集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和不舍。许池听的行李很简单,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夹着杨鑫霖书信的笔记本,以及那枚五角星徽章。

石枳意特意从上海寄来了信,让她到了就去家里找她。

连长和几个相熟的职工来送她,说了很多叮嘱的话。许池听一一应着,目光却忍不住朝着哨所的方向望去。

他没有来。

也许是在忙演习,也许是……不想面对离别。

许池听的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卡车缓缓开动了,农场的土坯房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许池听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泪无声地滑落。

再见了,北大荒。

再见了,杨鑫霖。

回到上海的日子,是忙碌而陌生的。许池听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城市的生活,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和北大荒的寂静辽阔截然不同。她找了份在工厂当文书的工作,闲暇时就复习功课,准备参加即将恢复的高考。

石枳意来看过她几次,两人聊起在农场的日子,都感慨万千。

“你还跟那个杨连长有联系吗?”石枳意问。

许池听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刚收到的信。那是她回城后收到的第三封信,依旧很短,说哨所一切安好,演习很成功,还说北大荒下了第一场雪,比往年都大。

“他还是那样,话不多。”许池听笑着说,眼里却带着一丝失落。

“当兵的都这样,死板。”石枳意撇撇嘴,“不过说真的,听听,你也该往前看了。城里这么多好小伙子,别老惦记着那个远在天边的人。”

许池听没有说话。她知道石枳意是为她好,可心里的那份牵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依旧坚持给杨鑫霖写信,告诉他上海的变化,告诉她复习的进展,告诉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北大荒的麦田。

他的回信越来越慢,有时要隔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许池听知道,他很忙,哨所的任务重,通信也不方便,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

高考恢复后,许池听如愿考上了大学,学的是中文。大学生活是新鲜而充实的,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认识了新的同学和朋友,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她给杨鑫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信里还夹了一张她穿着校服的照片。

这一次,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

半年后,她才收到一封来自哨所指导员的信,说杨鑫霖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受了伤,正在后方医院治疗,暂时不能回信,请她不要担心。

许池听拿着信,手一直在抖,眼泪打湿了信纸。她想写信去医院,却不知道地址,只能把担心和牵挂埋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能平安。

又过了一年,她终于收到了杨鑫霖的信。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伤还没好利索。

信里说他没事了,已经回到了哨所,让她放心。还说看到她的照片了,很好看,像个真正的大学生。

没有多余的话,却让许池听悬了一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从那以后,他们的书信往来又恢复了,只是频率更低了。许池听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工作很忙。杨鑫霖也晋升了,成了副营长,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们的信里,开始更多地谈论工作和未来,很少再提过去的日子,也很少再流露那些隐秘的情感。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片白山黑水中的牵挂,也渐渐被岁月冲淡了。

许池听偶尔也会遇到追求者,条件都很好,可她总是下意识地拿他们和杨鑫霖比较,最后都一一婉拒了。

石枳意骂她傻:“都这么多年了,你还等着他?他在边疆,你在上海,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许池听只是笑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彻底放下的理由。

***时间一晃,又是十年。

许池听已经成了大学里颇有名气的副教授,头发剪短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成熟和从容。她依旧单身,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杨鑫霖的信,已经有两年没有收到了。最后一封信里,他说可能要调防,去一个更远的哨所,以后通信会更不方便。

许池听给他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心里的那份牵挂,渐渐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她以为,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直到那个秋天。

学校组织教师去东北考察,路过当年的农场。许池听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看。

农场变化很大,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地里用上了拖拉机,再也不是当年那种靠人力耕种的景象了。连里的老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只有几个当年的年轻人,如今成了农场的骨干,还认得她。

“许知青,你回来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职工笑着说,“可有些年头没见了。”

许池听笑着应着,心里却感慨万千。

“对了,”老职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当年哨所的杨连长吗?”

许池听的心猛地一跳,连忙点头:“记得,当然记得。他……怎么样了?”

“他呀,可了不起了!”老职工一脸自豪,“后来成了营长,守了一辈子边疆,前两年才转业,就在县里的武装部工作。听说……他也一直没结婚。”

许池听愣住了,眼眶瞬间就红了。

没结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农场的,只觉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考察结束后,许池听没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去了县里的武装部。

武装部的办公楼很旧,门口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子。许池听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请问,杨鑫霖同志在吗?”她问办公室的值班人员。

“杨营长啊?他在里面开会呢,你等一下吧。”

许池听点点头,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心脏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一群穿着军装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却依旧身姿挺拔,眼神锐利。

是杨鑫霖。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杨鑫霖愣住了,手里的文件掉在了地上。他看着许池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敢置信,还有一丝……深藏多年的温柔。

许池听站起身,看着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年的守望,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宿。

杨鑫霖快步走到她面前,声音有些颤抖:“池听……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许池听笑着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看看这片土地,看看……你。”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远处的界碑依旧矗立,北大荒的风依旧吹拂,只是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是隔着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

岁月带走了青春,却带不走心底的那份牵挂和守望。

在这片他们共同热爱过的白山黑水中,他们的故事,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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