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第四章 未扣下的扳机
城南艺术中心的玻璃幕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像一块巨大的、切割整齐的黑曜石。
今晚这里有场小型画展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悠扬的小提琴声在挑高的大厅里流淌,与低声的谈笑、清脆的碰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精致而浮华的画卷。
杨鑫霖混在人群里,像一滴不慎落入清水的墨。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的微笑。如果不看他那双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眼睛,任谁都会以为他是某个受邀而来的年轻收藏家。
这是他的伪装。如同他过去无数次执行任务时一样,完美地融入环境,成为背景的一部分,直到出手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许池听站在一幅画前,正和一个看起来像是策展人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她今晚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脸上化了淡妆,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彩。
她在笑,眉眼弯弯,带着点腼腆,却又因为谈论着自己热爱的东西而显得格外生动。那笑容像投入平静湖面的月光,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与周围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
杨鑫霖端着一杯香槟,不动声色地靠近。
江瑞说得没错,这里的安保确实松懈。艺术中心的保安更像是装饰品,宾客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会注意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陌生人”。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至少三种动手的方式。
可以是“意外”——在经过她身边时,“不小心”撞到她,手里的酒杯“恰好”泼洒在她身上,混乱中,一根细如发丝的毒针就能悄无声息地刺入她的皮肤,几分钟后,她会因为“过敏”或“心脏骤停”倒下,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可以是“独处”——酒会有露天露台,不少人喜欢去那里透气。他可以制造一个偶然的相遇,几句无关痛痒的交谈,然后在她转身的瞬间,用浸了乙醚的手帕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带离这里,处理干净,就像处理掉一件不需要的垃圾。
最简单直接的,甚至可以是“混乱”——他注意到露台边缘的栏杆有些松动。只需要一个巧妙的推力,在她靠近栏杆时,一个“失足坠落”的意外就完成了。现场的混乱会掩盖一切痕迹。
每一种方式,都经过他精密的计算,干净,利落,几乎没有风险。
他离她越来越近。
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浓烈的香水味,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清香,很干净,像她的人。
他看到她谈论画作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对美的热爱和向往,是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东西,包括他自己。
他的指尖微微发痒。那是一种本能的、对“目标”的反应。就像猎人看到猎物进入射程时,手指会下意识地搭在扳机上。
他已经走到了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结束了和策展人的交谈,转过身来。
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许池听没有像在公园时那样惊慌失措,只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和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困惑。
她大概不明白,这个让她感到不安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鑫霖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的微笑,像一个礼貌的陌生人。
许池听犹豫了一下,也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似乎想避开他,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机会来了。
杨鑫霖的脚步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没有加速,没有波澜。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已经开始模拟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如何自然地跟上去,如何开口搭话,如何在最佳时机出手,如何处理后续……
一切都完美无缺。
许池听推开露台的门,晚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轻轻吁了口气,像是在放松。
杨鑫霖跟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将喧嚣隔绝在身后。
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夜色浓稠,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勾勒出城市的轮廓。风带着凉意,吹起她连衣裙的衣角。
“你也喜欢清静?”杨鑫霖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听不出情绪。
许池听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杨先生,我们很熟吗?”
“不算熟。”杨鑫霖走近几步,“但我们见过两次。”
“那又怎么样?”许池听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很直,固执地看着他,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杨鑫霖看着她。
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水汽,里面有恐惧,有困惑,还有一丝……倔强。
他的手,已经悄悄移到了西装裤的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是乙醚。
只需要几秒钟。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失去意识倒在他怀里的样子,很轻,很软,像一片羽毛。
动手。
理智在尖叫。
这是最好的时机,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完成任务,然后离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他的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个小瓶子捏碎。
许池听似乎察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异样,身体紧绷起来,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鸟:“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鑫霖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她攥紧了裙摆的手指,看着她眼底那片清澈的、属于“生”的光芒。
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想起了她落在楼道里的画,那些向日葵,朝着太阳,热烈而蓬勃。
他想起了她在公园长椅上,专注画画的样子,阳光落在她身上,温暖得像一个幻觉。
他想起了她扶着那个差点摔倒的小孩时,脸上自然流露的善意。
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猝不及防地涌入他的脑海,和他手里的冰冷、和他即将要做的事情,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他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紊乱。
口袋里的手,迟迟没有动作。
“如果你没什么事,我要回去了。”许池听大概是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她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头发,拂过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捋,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眼角,像是被风迷了眼,轻轻眨了眨。
那个动作,很轻,很自然,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脆弱。
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杨鑫霖心脏最坚硬的地方。
他口袋里的手,猛地松开了。
“等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有些干涩。
许池听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
杨鑫霖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话:
“酒会人多,注意安全。”
许池听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走回了大厅,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露台的门被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只剩下杨鑫霖一个人,站在夜色里。
晚风吹拂着他的西装外套,猎猎作响。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摊开掌心。
手心是空的,只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没有动手。
在最好的时机,在最完美的计划下,他……犹豫了。
甚至,还提醒了她注意安全。
这简直是荒谬。
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在任务中出现如此致命的失误。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江瑞。
他没有接。
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灯火,眼神空洞而混乱。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早已冰封的世界里,悄然裂开。
而那道微光,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亮得让他无所适从。
夜雾,似乎开始弥漫进他的心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