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间像边境线上奔流的河水,裹挟着危险、汗水和平静的日子,一路向前。转眼又到了年关。
队里气氛稍微松快了些,开始轮休。食堂电视里放着喜庆的节目,勾得人心浮动。
“过年回吗?”一次饭后,杨好咬着烟,靠在走廊栏杆上,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状似无意地问旁边的苏铭。
苏铭擦着刚洗好的饭盒,动作顿了顿,才淡淡开口:“没什么地方好回。”
杨好愣了一下,扭头看他。苏铭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那双总是过于清醒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落寞。
“你呢?”苏铭反问。
杨好吐出一口烟圈,没立刻回答。他出来几年,从来没回去过。怕触景生情,怕被找到,也怕……近乡情怯。
但今年,看着身边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搭档,他心里忽然动了动。
“我奶奶在北京。”他声音有点哑,“老太太一个人,估计又念叨我呢。”
苏铭看向他,没说话。
杨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把烟头摁灭:“要不……一起回去看看?反正你也没事干。”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我家老太太就喜欢长得俊的小伙子,你去哄哄她,她肯定高兴。”
空气安静了几秒。就在杨好以为会被拒绝的时候,苏铭轻轻点了点头。
“好。”
火车哐当哐当驶向北方,窗外的景色从苍翠的山峦逐渐变成萧瑟的平原。越靠近北京,杨好的心跳就越快,手心都有些冒汗。
他下意识地警惕着四周,观察着每一个人,那种在边境线养成的本能一时半会儿改不掉。苏铭倒是很平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窗外,或者闭目养神。
终于,熟悉的站台,熟悉的空气,甚至熟悉的、带着点煤烟味的冷风。
走出火车站,看到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密密麻麻的人流,杨好才有了一种真切的回归感。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疼,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地址。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天空。街坊邻居似乎换了一些,但更多的是熟悉的面孔。有人认出他,眼神惊讶,带着探究,但没人敢上来打招呼——当年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如今穿着一身笔挺的便服(警服不能随便穿回家),眼神锐利,身姿挺拔,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场。
杨好目不斜视,领着苏铭往家走。
站在熟悉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奶奶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谁啊?”
“奶奶,是我。”杨好喉咙发紧,“小好。”
门猛地被拉开。奶奶站在门口,似乎老了很多,头发更白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她看着杨好,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
“小好……真是我的小好回来了?”她颤抖着手去摸杨好的脸。
“奶奶,是我,回来了。”杨好抓住奶奶的手,声音也有些哽咽。
这时,奶奶才注意到杨好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这位是……”
“奶奶,这是我同事,也是我朋友,苏铭。”杨好连忙介绍,“他过年没地方去,我就带他一起回来看看您。”
苏铭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有礼:“奶奶好,打扰您了。”
奶奶上下打量着苏铭,小伙子长得干干净净,俊秀挺拔,眼神清正,看着就让人喜欢。她立刻笑开了花,连声道:“不打扰不打扰!快进来,外面冷!小好你也真是,带朋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奶奶拉着苏铭的手就往屋里带,絮絮叨叨地问着冷不冷饿不饿,直接把亲孙子晾在了一边。
杨好看着奶奶高兴的样子,心里那块空了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填满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带着老人特有的、温暖的气息。奶奶忙着张罗饭菜,非要包饺子。
苏铭居然挽起袖子,洗了手,熟练地帮奶奶和面、擀皮,动作麻利得很。
杨好瞪大了眼睛:“你还会这个?”
苏铭淡淡瞥他一眼:“很奇怪?”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哎哟,小苏这手艺真好!比小好强多了!那小子就会吃!”
杨好摸摸鼻子,有点讪讪的,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看着苏铭和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听着奶奶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和苏铭偶尔温和的应答,忽然觉得,这个年,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奶奶不停给苏铭夹菜,问东问西。听说苏铭也是北京人,家就在海淀那边,更是觉得亲切。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奶奶随口问。
苏铭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平淡:“没什么人了。”
奶奶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赶紧又给他夹了个鸡腿:“没事没事,以后过年就跟小好一起回来,奶奶给你们包饺子!”
杨好踢了苏铭一脚,低声道:“看吧,我说老太太喜欢你吧。”
苏铭没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吃着菜,耳根似乎有点微微泛红。
吃完饭,杨好帮着奶奶收拾碗筷,苏铭则被奶奶按在客厅看电视。等杨好从厨房出来,看到苏铭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京剧,那副认真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想笑。
他走过去,挨着苏铭坐下。
“怎么样?我家老太太热情吧?”
苏铭转过头看他,眼神很认真:“奶奶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家……很好。”
杨好心里一动,看着苏铭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忽然觉得,把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搭档带回家,大概是他这几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窗外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这个他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因为奶奶,因为这个意外到来的朋友,似乎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只是,在对上苏铭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时,杨好心底最深处,还是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无法捕捉的心虚。
他把自己剖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胡同里,另一半,则永远地藏在了云南那片密林的阴影下,不能为任何人道。
包括苏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