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罪(4)
(4)
“滴……滴……滴……”指尖的铅笔,轻触着桌面.
空旷的学生会办事处,只剩下仍在值班的张溢,不同于往日,他身旁少了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有数不清有趣话题的学弟苏忘川,另一个冒冒失失、总给自己惹麻烦的下属沈琴。张溢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于多或少什么,至少他的双眼从未离开过眼前的书本——《异闻梦华录·摘要》。
如此说起,这本线装书还是沈琴借给自己的,这是一本上了年纪的古籍,里面的字大多还是繁体,从右往左书写,内容海晦涩难懂,搭配着作者手绘的草图,张溢才大概猜出这是一本近似于《山海经》的志怪读物。
实际上,《异闻梦华录·摘要》的书页一直翻在同一面。
醉翁之意亦不在酒。
……
“唉。”
散心走走,总比一动不动瞎操心好。抱着如此念头,张溢虚掩上办事处的门扉,向屋外走去。
“学生会招新……又要招进来什么饭桶?”
“换届选举……但愿不要发言。”
“晚饭……家里吃点好了。”
“苏忘川……这臭小子两天没人影……”
漫步在校舍旁的长廊,临近放学,这里的紫藤花架下已经有了稀稀落落几个人影,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无非是几对如胶似漆的恋人。按规矩办事学生会有义务警告甚至驱散这些“败坏风气之流”。
不过,张溢还算不上不近人情,扫了眼就算尽到职责了。
他没有走到操场的打算,所以出了校舍便往会议厅方向走去,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无聊空闲之间,去看一眼,歌咏会现场布置的如何,若是有什么帮的上……
23
“学生会同学?”
中年人的呼唤声,留住了张溢的脚步。
……
“你能来帮忙实在是太好了。”
“哦……举手之劳。”
叫住张溢的是历史代课老师乔,原因倒是令张溢很无奈——图书整理。这位新晋的历史老师也不知道购置了多少书本,竟堆的这间原本算得上宽敞气派的独立办公室都显得狭窄起来。
张溢认识到,以后自己万不可没问清事理就随便答应别人。
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认识。
“乔老师。”张溢的工作倒不算难,拆去每一本书的封皮,念出书名后递给乔:“《马太福音》。”
“哦哦……马太,我看看——摆这挺好。”乔老师接过书,对张溢报以微笑,回过头扎进诺大书海中孤零的柜子里。
“《摩诃婆罗多》。”
“伽尔那和阿周那......印度人总是这样。”乔老师大概是讲了个冷笑话,回头看张溢时笑了笑,只不过张溢没觉得有多好笑就是了。
他只觉得荒唐,这个历史老师的涉猎范围太广,广到不务正业的地步。兴许是在写什么论文。张溢得出了一个解释,历史老师写篇关于古代文学的论文,看点神话倒也合情合理,反而自己才是胡思乱想那一个。
尽管有了这样的解释理由,在看到下一本书籍名为《阿瓦隆》时,绷不住严肃表情的他还是皱了皱眉;“《阿瓦隆》。”
“怎么了?”乔老师注意到张溢的表情,在接过书的同时问了句。
“哦?哦……没什么。”张溢愣了愣,决定还是问一下比较好:“乔老师,我有件事想问。”
“嗯?”
“尽管这不是我的职能范围之内的事,但我还是想僭越地问问——这么多神……古代文学,您是准备写论文吗?”
乔老师听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头的书放入柜中某一个角落,又转移到另一个角落才徐徐开口:“你……该不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吧?”
“不会不会,这我没有资格。”张溢赶紧否认,并将一本书递给乔老师:“《尼伯龙根之歌》。”
“……论人文历史对民族文化的导向影响,我一直想做这样的课题,只不过,”说到感慨处,乔老师苦涩、生硬地笑笑:“哪有那么多愿意不愿意的,来到咱们学校好歹有了时间,所以才……让你见笑了哈。”
“……”张溢没有回答,自己本就不关心这些:“《罗摩衍那》。”
“我记你对神话也感兴趣吧?”
“谈不上,略有了解。”
“《异闻梦华录摘要》。”
张溢有些意外于,素日里与乔老师并无交集.他怎么会知晓这本书。
也许是偶然看到过的吧。张溢没有多想:“朋友借的书,无聊时看看。”
“刚刚去办事处找你,只看到那本书在那,翻了翻倒还挺有意思。”乔老师听后,似乎是放松似的笑了笑。
到底是历史老师,那么晦涩难懂的书才一会就看明白了。张溢心想,并没有接乔老师的话茬——他对《异闻梦华录摘要》可没什么见解。
“古书的话……能借我看几天吗?”
“嗯?”这个请求倒是超出张溢预料:“恐怕……不行,我不是主人,给不了答复。”
听到这样的回答,乔老师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有点惋惜地说了一句:
“挺好的一本书。”
这份惋惜与失落转瞬即逝,乔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超出张溢对“老师”一名词的认识范围。“你听过洪水和方舟的故事吧?”
“《创世纪》的挪亚?”
“不不不,另外一个,写泥板上那一个。”
25
“泥板?”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这个问题倒也不算太难。略加思索后他给出答案:“《吉尔伽美什》?”
“吉乌苏德拉,对,是这个。”乔推了推眼镜,从书架里取出其中一本:“这是所有洪水与方舟故事里年代最早的一个,用楔形文字刻在泥板上,流传千年。”
“…… ”
“吉乌苏德拉的结局不算好,大地上再没有旧人类的痕迹,众神给予他无尽的生命,却让他见到了更多苦难。不过……”乔叹了口气,将书又放了回去:“不过,至少他的妻子,还一直陪他住在冥界的角落,也算不幸里的万幸了。”
“……”张溢颇感无奈,诚然自己了解这个故事,出于谨慎与不想给自己惹更多麻烦的考虑还是保持沉默更好。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哺育了古苏美尔人,两河不定期的泛滥灾害让这个文明苦难与享乐并存。而华夏故事里的禹没有制造方舟,反映出的则是华夏人自古与自然搏斗,文明的根源不同,诉说的故事亦不相同。”乔老师也不知是在说教,还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在意一旁张溢疑惑甚至有些反感的表情,自顾自感慨:“很有趣的事情啊,你说呢?”
“……嗯。”
几天以后,张溢对这个本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嗯”深感后悔。
“你也认同这个观点?”乔老师突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张溢,迫不及待说着。
张溢直观了解到,眼里有光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额…嗯……这……大概……算是吧……”
“太好了!”
“哈?”
“这么说,你一定愿意帮我一起研究这个课题?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啊?”
半推半就下,张溢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奇妙要参与这个课题,可看乔老师
热情飞扬地讲述自己的展望与计划,也不好打断对方,偶尔点点头,不曾想这让乔老师越发认同张溢是自己的“知己”,就越发高谈阔论,从秦皇汉武一路到乾隆康熙,又从铁血宰相溯源到罗马帝国,一会是中外历史纲要,一会又是古早文学摘要,听的张溢头皮发麻,只想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直到保安来敲门通知闭校,这位历史老师才依依不舍向同学告了别。
“呼——”站在校门口马路边上的张溢庆幸于自己还走得出办公室,长舒一口气,还没开始回忆起今晚有什么要紧事时,一辆银灰色汽车停到了他面前,待看清驾驶员为何人后,原本松驰的脸瞬间绷紧。
“学生会同学!我载你一程!”
其实张溢根本不知道拒绝。
所幸,专注于开车的乔老师没发表他的讲演,只是偶然聊起些家长里短,在无意得知张溢来自于单亲家庭后,乔老师一时说不上话,只是一再表示歉意。
张溢倒对这件事全然无所谓。
在说过自己的地址后,话题继续。
“你那位好朋友呢?是叫……苏忘川?”
“请了两天假,应该是。”
乔老师的提及让张溢并不好受,两天以来消息全无,让学长为自己这位学弟担心了好久。
“这样啊……发烧了吗?我听同事说起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年纪轻轻就……你可得待他好些。”
“……嗯。”自这个话题伊始,张溢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徘徊了许久:去苏忘川家里看一眼。
乔老师看了副驾驶张溢一眼,点点头:“工作如何,学生会事务挺忙吧。”
“不至于,只是艺术节歌咏会马上举办了,所以有些忙。”
“歌咏会,艺术节啊……听说有个市长也会来。”
张溢点点头,这个消息他也捕风捉影听到过只言片语,不过与他倒无相干。
学生会已经把这届艺术节的准备规格提到最高,也差不多够应酬了。”张溢别有另外的心事,回答的话语多是应付:“无关紧要。”
“只要不是什么讲究的市长。”红绿灯前,乔老师停下车等待信号灯转换,倚在车窗旁随意闲适地说了句:“也无所谓吧。”
这个路口张溢是认得的,往左,是自己家,往右,是旧城区,无数次张溢与苏忘川在这个路口告别,次日又在同一个路口,有时是同一个位置会合,只不过,因为不见苏忘川来学校,这几日他是一个人走近路坐出租车来的学校。
“...... ”
“唉……”不自觉叹出了声。
“怎么?”乔老师关心地移来目光。
“就在……这里下车吧。”
……
“……苏忘川……你最好还活着。”
站在苏忘川家门前,张溢刚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敲不下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害怕。
“……我在瞎想什么啊。”
“碰碰碰。”
无人应答。
“……”
“碰碰碰!”
沉默,也是回答。
“……”
“碰……碰碰。”
“……”
“哎呀,别敲了,谁啊?啊?大清早不让……哦傍晚了……谁啊!”
“……呼,这个白痴。”
苏忘川的喧闹声,一直到打开门才戛然而止:
“我说啊………啊?张溢老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