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旧毛衣
林夏的衣柜最深处,永远留着一格空位,只放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毛衣。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被岁月揉软的棉絮,领口内侧藏着的小太阳刺绣,针脚歪歪扭扭,却是陈屿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他们认识那年,林夏刚读大二,在图书馆的暖气片旁织错了第三团毛线。陈屿抱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蹲在她对面笑:“同学,你这织的是围巾还是迷宫?”后来他成了她的“毛线导师”,其实不过是每天陪她在自习室待到闭馆,帮她绕好缠成结的线团,再在她织错时,把拆掉的毛线重新卷成整齐的球。
第一件成品就是这件灰毛衣。林夏织了三个冬天,手指被毛线针戳出无数个小伤口,结痂又磨破。织到领口时,她突发奇想绣个小太阳,结果绣得歪歪扭扭,像只没睡醒的小鸭子。陈屿拿到毛衣那天,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却死活不肯穿,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最上层:“等我们有第一个家,我再穿它。”
那时他们总说“以后”。以后要在阳台装个吊椅,冬天晒着太阳织毛衣;以后要养只橘猫,名字叫“毛线”;以后陈屿要开家小小的机械维修店,林夏就坐在柜台后,一边织毛衣一边等他下班。他们攒了个玻璃罐,每天往里丢一块钱,说要攒够首付的那天,就把罐子砸开,煮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庆祝。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陈屿毕业前的体检,查出了急性白血病。拿到诊断书那天,林夏正在织给陈屿的围巾,毛线团滚到地上,她蹲下去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眼泪砸在冰冷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屿反而比她镇定,把她拉进怀里,手指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还是熟悉的烟草味——他为了省钱给她买毛线,总抽最便宜的烟。“没事,”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医生说治愈率很高,等我好起来,我们就去看巷尾那家生煎店的新装修,听说加了靠窗的位置。”
治疗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寒冬。林夏退了学,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每天熬好粥送到病房,帮陈屿擦身、翻书,晚上就趴在病床边,继续织那条没织完的围巾。陈屿的头发掉光了,脸色苍白得像纸,却总在她织毛线时,伸手摸摸她的手背:“别太累,等我好了,换我给你织。”
有次化疗后,陈屿疼得整夜睡不着,却盯着衣柜里的灰毛衣笑:“夏夏,等我出院,你再织件带手套的毛衣吧,你冬天手总冻得通红。”林夏点头,把脸埋进他怀里,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知道,他的手已经连握紧毛线针的力气都快没了。
手术那天,陈屿穿着林夏带来的灰毛衣,领口的小太阳贴在他单薄的胸口。他拉着林夏的手,指尖冰凉,却笑得很暖:“等我出来,我们就去砸那个玻璃罐,今天刚好攒够五十块了。”
手术灯亮了六个小时。林夏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没织完的围巾,毛线针戳得手心发疼。她数着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像在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轻轻说了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林夏没哭,只是慢慢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口。床上空荡荡的,灰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领口的小太阳依旧歪歪扭扭。她走过去,拿起毛衣,突然闻到残留的烟草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刺得她鼻子发酸。她把毛衣抱在怀里,像抱着陈屿最后的温度,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后来林夏搬了三次家,每次都带着那件灰毛衣和那个没装满的玻璃罐。玻璃罐里的钱再也没增加过,停留在五十八块三毛钱——陈屿走的前一天,他们刚丢进去一枚一元硬币。
有年冬天,林夏感冒发烧,裹着灰毛衣缩在沙发上。窗外下着雪,她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伸手去抓,却只摸到满手冰凉的月光。她把脸埋进毛衣里,毛衣上还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陈屿最后留在世上的味道。
昨天整理旧物时,林夏不小心把毛衣摔在地上。一张折叠的纸条从口袋里掉出来,是陈屿的字迹,笔画已经有些颤抖,却依旧工整:“夏夏的手会冻,明年要织件带手套的毛衣,记得用最软的羊毛线,别扎手。”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和陈屿走那天一样大。林夏坐在地板上,把纸条贴在胸口,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终于知道,有些承诺不是没做到,只是永远停在了“明年”;有些“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
她拿起没织完的围巾,继续织。毛线针穿过毛线,一针一线,像在缝补那些破碎的时光。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帮她绕好缠成结的线团,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织错时,把拆掉的毛线重新卷成整齐的球。
衣柜最上层的灰毛衣,依旧叠得整整齐齐。林夏知道,陈屿的“第一个家”,她永远也等不到了。但她会带着这件毛衣,带着那些没说出口的“以后”,好好活下去——就像毛衣上的小太阳,哪怕针脚歪歪扭扭,也依旧努力散发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