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旧相机里的未寄出
苏念在阁楼整理母亲留下的旧物时,指尖被一个蒙尘的黑色相机硌了一下。皮革外壳沿边角开裂,露出里面磨损的金属,镜头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陆则的字迹,钢笔墨水洇开了些,却仍能看清:“等下次樱花满开,带你去拍最好看的照片。”
那年她十七岁,是从邻省来借读的转学生,攥着转学通知书站在教学楼前时,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而陆则是年级里永远的第一名,是公告栏上贴着的竞赛获奖者,是女生们课间偷偷讨论的对象——他总穿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做题时会微微蹙眉,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
苏念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图书馆的角落。她抱着画夹找空位,不小心撞翻了他桌上的水杯,水顺着草稿纸漫开,把他写满公式的解题步骤泡得模糊。她慌得手忙脚乱,他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没关系,我再写一遍就好。”那天她蹲在他身边,用纸巾一点点吸走纸上的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后来她总故意在那个时间段去图书馆,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假装画画,实则偷偷把他写题的模样、低头翻书的侧影,都画进速写本的角落。直到某个暴雨天,她抱着湿透的画夹蹲在教学楼屋檐下,雨水顺着头发滴进衣领,冷得打哆嗦时,一把黑伞突然撑在她头顶。
是陆则。他校服裤脚沾了泥点,伞却稳稳倾向她这边,“我知道附近有个画室,能避雨,要不要一起?”
画室藏在老巷深处,木门上挂着褪色的“拾光”木牌。推开门时,一股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木架上摆着他画的风景——有清晨的操场,有黄昏的老街,还有好几幅未完成的樱花。墙角堆着几本翻旧的摄影杂志,他蹲下来翻找,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干毛巾:“先擦擦吧,别感冒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苏念说自己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樱花,可家乡的樱花开得早,总赶不上好好拍一张;陆则说他以后想当摄影师,“要拍遍所有好看的瞬间,包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速写本上的樱花上,没把话说完。后来他们常在画室碰面,他教她调相机参数,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又像受惊的鸟一样迅速收回;她帮他整理画具,把他常用的画笔按顺序排好,听他讲摄影里的光影技巧。画室的窗台上,渐渐多了苏念带来的小盆栽,也多了陆则特意买的樱花形状的书签。
高三开学前的那个下午,苏念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见陆则的母亲站在那里。女人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苏念是吧?我知道你和陆则走得近,但你们不一样。他要考北京的顶尖大学,以后要进最好的摄影工作室,不能被无关的人和事影响。”
苏念攥着口袋里刚买的、想送给陆则的樱花书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看着女人眼里的轻视,像被人泼了盆冷水,从头冷到脚。她想说自己没有影响他,想说他们只是朋友,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阿姨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他。”
那天她没有进画室,转身回了家,把速写本里所有画着陆则的页面都撕下来,塞进了抽屉最深处。第二天开学,她故意绕开他常走的路,在走廊里遇见他,也只是低头匆匆走过;他借她的摄影书,她悄悄放在图书馆前台,附了张没署名的便签,只写着“谢谢”;就连月考后他想找她讨论题目,她也找借口说要去补习,躲开了他的目光。
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专心备考,却没看见每次她转身时,陆则眼里的失落。毕业照那天,她躲在人群最后,镜头里的他站在第一排,穿着整齐的校服,却没像其他人一样笑。她看着照片里他微微蹙着的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却还是咬着牙,没去和他说一句再见。
毕业典礼结束后,陆则在教学楼后的樱花树下拦住了她。他手里攥着那个黑色相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你喜欢樱花,这个相机……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想下次樱花满开时,带你去拍……”
苏念打断他,故意笑得轻松,声音却在发抖:“陆则,我以后想回老家发展,考本地的师范学院,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怕自己会后悔。她听见他呼吸顿了顿,然后听见他小声说:“那……你多保重。”
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直到走出很远,才敢回头看一眼——樱花树下,他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相机,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
后来苏念真的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学院,学了美术教育。她偶尔从同学口中听到陆则的消息:他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学了摄影专业,成了校园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作品还拿了奖。她在网上搜到过他的照片,有故宫的雪,有敦煌的沙,有城市的霓虹,却没有一张樱花,也没有一张关于她的痕迹。她以为他们的故事早就结束在那个樱花飘落的夏天,像一本没写完的书,被永远封存在了抽屉里。
直到三年后的同学聚会,有人提起陆则,说他去年回了一趟老家,特意去了当年的画室,在那里待了很久。“你们还记得吗?”有个和陆则同宿舍的男生说,“陆则当年高考结束后,在教学楼后的樱花树下守了整整一个春天,每天都去,说在等一个人,最后没等到,把相机留在了画室的抽屉里,还是后来画室老板给寄到北京的。”
苏念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撞在桌子上,水洒了一地。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终于知道,他说的“下次樱花满开”,不是随口说说;他攥着相机站在樱花树下,不是一时兴起;他在画室里没说完的话,不是她的错觉。
聚会结束后,苏念连夜回了家,翻遍了阁楼,终于找到了母亲当年从画室老板那里借来的旧物箱——那个黑色相机,就放在最底层。她颤抖着打开相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内存卡里存着几十张照片,没有壮阔的风景,没有精致的人像,全是她——有她在图书馆认真看书的侧影,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有她蹲在画室角落调色的样子,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有她在操场边看樱花的背影,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最后一张是教学楼后的樱花树,树下空无一人,照片下方的日期,是她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
相机夹层里还藏着一张纸条,被折得很小,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洇过,却仍能看清:“苏念,我知道你可能有苦衷,我不怪你。我会等你,等你愿意告诉我真相的那天,等下一个樱花满开的春天。”
苏念抱着相机坐在阁楼的地板上,眼泪打湿了泛黄的便签,也打湿了她的衣服。她终于明白,当年她以为的“为他好”,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她以为的“不再打扰”,却是两个人的遗憾;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心意,其实早就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窗外的樱花又开了,粉白的花瓣被风吹着,落在窗台上,像极了那年暴雨天,他撑着伞,递给她的那片温柔。苏念拿起手机,翻遍了通讯录,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后来才知道,陆则去年毕业后去了国外深造,换了手机号,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她打开相机,看着里面自己的照片,看着那张没寄出去的纸条,看着镜头盖内侧的便签,突然捂住嘴,哭得像个孩子。原来有些爱意,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遗憾,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那个承诺要带她去拍樱花的人,那个等了她一个春天的人,那个把心意藏在相机里的人,终究还是被她弄丢了。只剩下满相机的未寄出的爱意,在时光里慢慢褪色,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樱花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