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灯绳
1993年的北方小镇,冬天总来得又早又猛。林晚秋第一次遇见周屿,是在镇东头的废品站。她裹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正蹲在地上捡废铜丝,头顶忽然落下片阴影——少年穿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手里攥着半截断了芯的灯绳,声音比寒风还冷:“这堆铜丝我先看到的。”
晚秋抬头,撞进他眼里的红血丝。后来她才知道,周屿的母亲卧病在床,家里唯一的灯泡坏了,他每天放学就来废品站翻找能用的灯绳,想让母亲夜里能看见光。
从那天起,晚秋总把捡来的铜丝分他一半,还偷偷把母亲缝衣服的棉线攒下来,编了根新灯绳给他。周屿接过灯绳时,指尖蹭到她的手,烫得她赶紧缩回去。他却忽然说:“等我攒够钱,给你买根带铃铛的头绳。”
晚秋的耳尖瞬间红了,把脸埋进棉袄领子里,没敢接话。
往后的日子,他们总在废品站碰面。周屿会给她带烤得温热的红薯,晚秋就帮他整理捡来的旧零件。有次下大雪,晚秋踩着积雪去废品站,看见周屿正蹲在墙角,把冻得发僵的手塞进怀里暖着。她跑过去,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给他:“我不冷,你戴着。”
周屿没接,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颗裹着糖纸的水果糖,剥了纸递到她嘴边:“含着,甜的。”
糖味在嘴里化开时,晚秋看见他眼里的雪,好像都融了。
1995年夏天,周屿收到了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攥着通知书跑去找晚秋,在废品站的老槐树下,把一枚用易拉罐皮磨的小五角星塞给她:“等我考上大学,就回来接你,带你去看城里的路灯,比家里的亮多了。”
晚秋把五角星揣进贴身的衣兜,看着他背着行李离开。火车开动时,周屿探出头喊:“记得等我!”她站在月台上,直到火车变成黑点,才发现手里攥着的水果糖,已经化得黏了手。
可周屿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晚秋每天都去镇口的邮局问,后来邮局的人见了她就摇头。母亲劝她:“人家是要考大学的人,哪还会记得咱?”她不说话,只是每天去废品站,捡更多的铜丝,把钱存起来,想着万一周屿回来,能帮他凑学费。她还学着周屿的样子,编了很多根灯绳,挂在自家的屋檐下,夜里亮着灯,等着他回来。
2000年,晚秋成了镇里的代课老师。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邻村的木匠,人老实,可她每次见了面,都忍不住看对方的手——是不是像周屿那样,能磨出亮晶晶的五角星,能攥着温热的红薯。
2002年冬天,晚秋去县城买教具,路过一家书店,看见橱窗里摆着本摄影集,封面是幅照片——《灯绳》,拍的是间破旧的小屋,屋檐下挂着很多根灯绳,月光洒在上面,像撒了层银粉,署名是“周屿”。
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冲进书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买下了摄影集。翻开扉页,作者简介写着:周屿,青年摄影师,作品多次获奖,代表作《灯绳》《旧糖》。原来他没忘,他只是太忙了。
她按照摄影集上的地址,给周屿写了信,问他好不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信寄出去一个月,没有回音。她又写,附了张自己的照片,是在学校门口拍的,她穿着蓝布褂子,站在槐树下,笑靥如花。
还是没有回音。晚秋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想,或许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早就忘了废品站的灯绳,忘了五角星的约定,忘了屋檐下的灯。
2005年,晚秋嫁给了镇上的医生,人温和,对她很好。婚礼那天,她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朵绢花,摸了摸衣兜,那里还放着那颗磨得发亮的五角星。她想,周屿大概不会回来了。
婚后第三年,丈夫要去省城进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晚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她想,或许能在某个摄影展上,再看见他的照片,看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到了省城,晚秋没事就去逛摄影展。一天,她在一家小画廊里,看见幅照片——《五角星》,拍的是枚小小的五角星,放在根旧灯绳上,背景是漫天的星光,署名是“周屿”,下面还有行小字:“致晚秋,1993-2000”。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拉住画廊老板,声音发颤:“这照片的作者……周屿,他现在在哪?”
老板叹了口气,说:“周先生啊,三年前就不在了。他当年考上高中,没多久就查出了尿毒症,为了不拖累家里人,一直瞒着。他去世前,把所有的照片都捐给了画廊,还留了个盒子,说要是有个叫林晚秋的姑娘来,就把这个给她。”
晚秋的腿一软,差点摔倒。老板扶住她,递给她一个盒子。打开时,里面全是灯绳——编得整整齐齐的灯绳,还有一沓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她:蹲在废品站捡铜丝的她,戴着棉手套的她,站在槐树下的她,甚至还有她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绢花的样子。
最后一张照片的背面,是周屿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
“晚秋,对不起,我没等到带你去看城里的路灯。我在省城拍了很多灯,都没有你屋檐下的亮。我知道你结婚了,祝你幸福。那些灯绳你留着,夜里亮着灯,就像我还在你身边。要是有来生,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再也不分开。”
晚秋抱着盒子,坐在画廊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窗外的省城,正亮着灯,像极了1993年的小镇,像极了他照片里的《灯绳》,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一辈子的牵挂。
后来,晚秋把那幅《五角星》挂在自己的公寓里,每天都会在屋檐下挂一根灯绳。她知道,周屿一直都在,在她身边,在每一盏灯里,在每一根灯绳的温度里。
只是每次看到灯绳,她都会红了眼眶,轻声说:“周屿,灯亮了,你看见了吗?我在等你呢。”
窗外的灯又亮了,像极了那年废品站的月光,像极了他照片里的颜色,像极了他没来得及说的,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