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旧糖
苏晓#棠第一次尝到奶糖的甜味,是在1998年的废品站。
那天她攥着攒了半个月的废铁,蹲在角落数硬币,忽然有颗裹着米白纸的糖滚到脚边。抬头时,看见个穿蓝布校服的少年,背着半旧的画板,指尖还沾着铅灰:“捡起来吧,甜的。”
少年叫陈屿,是隔壁中学的转学生,父母在外地打工,跟着奶奶住。往后的日子,晓棠总在废品站等他——他来这儿捡废木板当画架,她来这儿卖废品凑学费。每次见面,他都会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剥开纸递过来:“今天画了晚霞,像你昨天穿的粉格子衫。”
晓棠把糖纸夹在课本里,奶糖的甜味能留到放学。她知道陈屿想考美术学院,每天帮他捡最平整的废木板,还把母亲给的鸡蛋偷偷塞给他:“你要好好画画,以后当大画家。”
陈屿笑着点头,把画好的晚霞递她:“等我考上了,就带你去看真的晚霞,比画里还好看。”
2000年的夏天,陈屿的奶奶病重,他不得不停学照顾。晓棠每天放学就往他家跑,帮着喂药、洗衣,晚上就坐在煤油灯旁,看陈屿在废纸上画画。有天夜里,陈屿攥着她的手,声音发哑:“晓棠,要是我考不上了怎么办?”
晓棠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没关系,我养你,我去捡更多废品,供你画画。”
那年秋天,奶奶还是走了。陈屿处理完后事,拿着攒的钱,买了两张去省城的火车票。出发前一晚,他把一枚用易拉罐铝皮磨的小月亮挂在晓棠脖子上:“等我回来,就给你换真的项链。”
晓棠送他到村口,火车开动时,陈屿探出头喊:“记得吃奶糖,等我!”她站在原地,直到火车变成黑点,才发现手里攥着的奶糖,已经化得黏了手。
可陈屿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晓棠每天都去村口等,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穿蓝布校服、背着画板的少年。她把陈屿的画藏在箱底,每天拿出来看,画里的晚霞还是那么红,就像他没走一样。母亲劝她:“傻丫头,他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别等了。”
晓棠不说话,只是更拼命地捡废品,把钱存起来,想着万一陈屿回来,能帮他凑学费。她还学着陈屿的样子,在废纸上画晚霞,画小月亮,画村口的老槐树,画那个给她奶糖的少年。
2003年,晓棠考上了县城的高中,需要住校。临走前,她把铝皮小月亮缝在贴身的衣服里,还带了一沓陈屿的画。在学校里,有人给她递情书,她都拒绝了——她总觉得,陈屿会回来,会带她去看真的晚霞。
2005年的冬天,晓棠去县城的书店买复习资料,看见一本美术杂志,封面是幅画——《旧糖》,画的是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蹲在废品站里,手里攥着颗奶糖,背景是漫天晚霞,落款是“陈屿”。
晓棠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她买下杂志,翻到作者简介:陈屿,青年画家,作品多次获奖,代表作《旧糖》《小月亮》。原来他没忘,他只是太忙了。
她按照杂志上的地址,给陈屿写了信,问他好不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信寄出去一个月,没有回音。她又写,附了张自己的照片,是在高中校园里拍的,她穿着校服,站在樱花树下,笑靥如花。
还是没有回音。晓棠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想,或许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早就忘了废品站的奶糖,忘了铝皮小月亮,忘了村口的约定。
2006年,晓棠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报到那天,她在校园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衬衫,背着画板,像极了陈屿。她追上去,却看见那人身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戴着精致的项链,笑起来很甜。
晓棠的脚步顿住,喉咙发紧。她看见那人回头,不是陈屿,只是眉眼有些像。她摸了摸胸口的铝皮小月亮,冰凉的,像她此刻的心。
大学四年,晓棠再也没提过陈屿。她努力学习,毕业后留在省城,找了份编辑的工作。有次去出版社对接作者,她在会议室里,又看见了那幅《旧糖》——挂在作者的办公室里。
作者是位老教授,他看着晓棠,叹了口气:“你认识陈屿吧?这画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作品。”
晓棠的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文件夹掉在地上:“您说……他怎么了?”
“陈屿啊,”老教授的声音很轻,“四年前查出了白血病,为了不拖累家里人,一直瞒着。他去世前,把所有的画都捐给了我们出版社,还留了个盒子,说要是有个叫苏晓棠的姑娘来,就把这个给她。”
晓棠跟着老教授去了仓库,接过那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打开时,里面全是奶糖——裹着米白纸的奶糖,还有一沓画纸,每张纸上都画着她:蹲在废品站数硬币的她,帮他捡废木板的她,站在樱花树下的她,甚至还有她穿着婚纱,戴着小月亮项链的样子。
最后一张纸上,是陈屿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
“晓棠,对不起,我没等到给你换项链的那天。我在省城画了很多晚霞,都没有和你一起看的那次好看。我知道你考上大学了,真为你高兴。奶糖我攒了很多,你要是想我了,就吃一颗,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要是有来生,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再也不分开。”
晓棠抱着盒子,坐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窗外的省城,正落着夕阳,像极了1998年的晚霞,像极了他画里的《旧糖》,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一辈子的牵挂。
后来,晓棠把那幅《旧糖》挂在自己的公寓里,每天都会吃一颗奶糖。她知道,陈屿一直都在,在她身边,在每一片晚霞里,在每一颗奶糖的甜味里。
只是每次吃到奶糖,她都会红了眼眶,轻声说:“陈屿,我吃到糖了,很甜,你看见了吗?”
窗外的晚霞又红了,像极了那年废品站的晚霞,像极了他画里的颜色,像极了他没来得及说的,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