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林知夏第一次见到沈砚时,是在1987年的江南梅雨季。她撑着把褪色的蓝布伞,在巷口杂货店买盐,撞见他蹲在青石板上,正用断了尖的铅笔头,在纸壳上画巷尾那棵半枯的老槐树。
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衬衫,贴在单薄的肩上,可他浑然不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倒比画里的槐树叶还亮。知夏站在雨里看了半晌,直到他抬头,眼#里的专注碎成星子,才慌慌张张地把伞往他那边递了递:“你……你别淋感冒了。”
沈砚是外地来的知青后代,父母前些年去了西北,他因腿有旧疾留了下来,靠给镇上的印刷厂画插画糊口。知夏家就在杂货店隔壁,后来她总以“借酱油”“还针线”为由,绕到他那间漏风的小屋里。他的屋里堆满了画纸,窗台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插着几枝从野地摘的狗尾巴草,倒被他画得有了几分灵气。
“我以后想考美院,”一次傍晚,沈砚坐在门槛上,给知夏看他画的知夏——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半块麦芽糖,背景是漫天的晚霞,“等我考上了,就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知夏把脸埋在膝盖里,耳尖发烫,只敢小声应:“那你可不能忘。”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沈砚的腿疾犯了,疼得整夜睡不着。知夏裹着厚棉袄,揣着母亲煮的生姜红糖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屋里跑。她蹲在床边,把他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听他咬着牙说:“知夏,我要是一辈子站不起来怎么办?”
知夏眼泪啪嗒掉在他手背上,却笑着说:“那我就一辈子给你暖脚,给你端饭,陪你画画。”
开春时,沈砚收到了美院的准考证。他攥着那张纸,手都在抖,知夏比他还高兴,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春笋,拿到镇上卖了,给他凑路费。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沈砚把一枚用槐木刻的小梅花吊坠塞给她:“等我回来,就用这个换戒指。”
知夏把吊坠系在脖子上,贴在胸口,看着他坐上长途汽车,直到车影变成黑点,才蹲在路边哭了一场。
可沈砚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起初,知夏还天天去镇上的邮局问,后来邮局的人都认识她了,见她来就摇头。母亲劝她:“傻丫头,人家是要当大学生的人了,哪还会记得咱这小地方?”知夏不说话,只是每天把沈砚的画纸摊开,学着他的样子画老槐树,画狗尾巴草,画巷口的杂货店,画那个扎羊角辫的自己。
转眼三年过去,知夏成了镇上小学的代课老师,脖子上的槐木梅花被磨得发亮。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邻村的兽医,人老实,可她每次见了面,都忍不住想起沈砚——想起他画纸上的晚霞,想起他说要带她去北京,想起他说用梅花换戒指。
1991年的冬天,知夏去县城买教具,路过一家供销社的橱窗,看见里面挂着本美术杂志,封面是一幅画——《雪落江南》,画的是青石板巷,巷口站着个撑蓝布伞的姑娘,背景是漫天飞雪,落款是“沈砚”。
知夏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她冲进供销社,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买下了那本杂志。回到家,她把杂志翻得卷了边,在目录页找到了沈砚的简介: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师从著名画家,作品多次参展,代表作《雪落江南》《槐树下》。
原来他没忘,他只是……太忙了。知夏抱着杂志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给北京的美院写了信,地址是从杂志上抄的,信里没说别的,只问他:“你还好吗?腿还疼吗?”
信寄出去一个月,没有回音。知夏又写,这次附了张自己的照片,是去年教师节拍的,她穿着蓝布褂子,站在学校的槐树下,笑靥如花。
又是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知夏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想,或许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早就忘了巷口的蓝布伞,忘了暖脚的夜晚,忘了槐木梅花的约定。
1992年春天,知夏的母亲病重,需要去上海做手术。她揣着东拼西凑的钱,带着母亲去了上海。在医院附近的一家画廊,她又看见了沈砚的画——这次是幅肖像画,画的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眉眼精致,手里拿着一枝白梅,落款还是“沈砚”。
画廊的老板说,这是沈先生的未婚妻,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婚礼会在画廊办画展。知夏站在画前,手脚冰凉,脖子上的槐木梅花硌得她生疼。她想起那年冬天,他说“等我回来”,想起他说“用梅花换戒指”,原来那些话,早就成了过期的承诺。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知夏带着母亲回了家。她把那本美术杂志锁进了箱子,把槐木梅花摘下来,放在了沈砚曾经用过的粗瓷碗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沈砚的名字,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不再拒绝,只是每次相亲,都忍不住看对方的手——是不是像沈砚那样,能画出漫天晚霞。
1995年,知夏嫁给了镇上的医生,人温和,对她很好。婚礼那天,她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朵绢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1987年的梅雨季,那个蹲在青石板上画画的少年,想起他眼里的星子,想起他说“等我回来”。她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的,槐木梅花早就被她埋在了老槐树下。
婚后第三年,知夏的丈夫要去北京进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知夏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她想,或许能在某个画廊,再看见他的画,看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到了北京,丈夫去医院进修,知夏没事就去逛画廊。一天,她在一家小画廊里,看见一幅画——《槐木梅花》,画的是一枚小小的槐木梅花吊坠,放在缺了口的粗瓷碗里,背景是漫天的飞雪,落款是“沈砚”,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致知夏,1987-1992”。
知夏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拉住画廊老板,声音发颤:“这画的作者……沈砚,他现在在哪?”
老板叹了口气,说:“沈先生啊,三年前就不在了。他当年考上美院,没多久腿疾就加重了,后来又查出了癌症,为了不拖累家里人,一直瞒着。他去世前,把所有的画都捐给了画廊,说要是有个叫林知夏的姑娘来,就把这幅《槐木梅花》送给她。”
知夏的腿一软,差点摔倒。老板扶住她,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沈先生留给你的,他说,要是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
知夏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叠画纸,每张纸上都画着她——扎羊角辫的她,在山上采春笋的她,站在学校槐树下的她,甚至还有她穿着红棉袄,头上别着绢花的样子。最后一张纸上,是沈砚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
“知夏,对不起,我没等到给你换戒指的那天。我去了很多地方,画了很多画,可最想画的,还是你。我知道你结婚了,祝你幸福。要是有来生,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再也不分开。”
知夏抱着画纸,坐在画廊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北京,正下着雪,像极了1987年的冬天,像极了他画里的《雪落江南》。她摸了摸胸口,仿佛又感受到了槐木梅花的温度,感受到了那个少年眼里的星子,感受到了他说“等我回来”时的真诚。
原来,他从来没忘,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把她记了一辈子。
后来,知夏把那幅《槐木梅花》带回了江南,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时,她都会坐在画前,给丈夫和孩子讲起1987年的梅雨季,讲起那个蹲在青石板上画画的少年,讲起一枚槐木梅花的约定。
只是每次讲到最后,她都会红了眼眶,轻声说:“他说,要是有来生,再也不分开。”
窗外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场雪,雪花落在树枝上,像极了那年他画里的晚霞,像极了他眼里的星子,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一辈子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