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汴梁异闻录。第4章:民心如秤
三月初七的雨下了整夜,清晨才歇了些。雨丝比往时更细,缠在檐角像没织完的网,巷子里的积水浮着层灰,天沉在水里,晃晃悠悠的。三清观的事长了翅膀,一夜飞遍汴梁,连贫民窟的孩子都在念叨“人皮账本”。阿蛮用石子画的小人旁,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X”,说是代表坏官。
李莲花刚把竹杖探出巷口,就被一阵喧哗堵了回去。声浪漫过街角,拍得街旁幌子直晃,街面挤满人,手里举着烂菜叶和石子,往户部侍郎府涌,喊着“处死赵显”“严惩通敌贼”。
他往回退了半步,后背撞上坚实的胸膛。笛飞声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里捏着片从屋檐摘下的荷叶,正往他头上遮,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发鬓:“御史台的人来了。”
果然,马蹄声碾过积水,一队官差簇拥着轿子过来。轿帘掀开,露出个着绯袍的中年男子,是主战派御史苏远。他刚站稳,就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状纸纷纷往他手里塞。
“苏御史,您得为我们做主!”
“赵显通敌卖国,证据确凿,不能轻饶!”
苏远抬手按了按,声音沉稳带些官腔:“诸位乡亲放心,本官已将证据呈给陛下,定会弹劾赵显,还汴梁公道。”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李莲花身上,快步走来,拱手道:“李先生,昨日多亏了你。否则这等奸佞行径,不知要瞒到何时。”
李莲花侧身避过礼,竹杖在积水里点了点:“苏大人言重。我只是查案的,证据在您手里,如何处置是朝廷的事。”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账本副本,或比原件清楚些。”
苏远接过油纸包,眼亮了亮:“李先生愿不愿随我回府一叙?眼下正是用人时,有你相助,定能扫清奸党。”
李莲花笑了笑,没接话,只指了指街上愤怒的百姓:“大人看,他们喊的是‘处死赵显’,不是‘主战派必胜’。”凑近些,声音压得低,“账本上的军备,最终要杀的是这些百姓,不是哪派官员。我只查案,不站边。”
苏远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叹口气:“李先生高见。”拱了拱手,带着官差往侍郎府去,百姓像潮水般跟着涌过去,喊杀声远了些。巷口的积水里,官靴踏过的涟漪还没散,就被一阵小鼓声搅碎了。
笛飞声把荷叶往李莲花头上又推了推,遮住漏下的雨星,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眉骨:“他不快活。”
李莲花竹杖在水里转了半圈,溅起的水珠落在笛飞声靴上:“总有人不快活。”用竹杖挑起片顺水漂来的柳叶,“但比起派系输赢,这些人命更重。”往贫民窟瞥了眼,“阿竹那小子,该开场了。”
街对面茶馆门口,阿竹正站在桌上,摇着小鼓咚咚响。“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不说三国西游,就说咱汴梁真事儿!”嗓子亮,几句话拢回散去的人,“有那么些官,拿百姓税银,偷偷给北边蛮子送刀送箭,还杀人灭口,用……见不得人的法子记黑账……”
他说得绘声绘色,把账本交易编成“奸臣与外贼勾结”的故事,从头到尾没提“主战”“主和”,只把矛头对准“害民的官”和“抢咱土地的蛮子”。听的人越聚越多,起初是愤怒,后来渐有人喊“不能让蛮子得逞”“护着自己的家”,愤怒里多了些别的,如火种遇风,烧得更旺,却不再是乱蹿的野火。
李莲花站在巷口望着,袖袋里的界隙碎片渐渐发烫,如揣了个小暖炉。抬头望天,昨晚沉甸甸压着的戾气云层,裂了道缝,漏下点淡淡的天光,落在积水里,晃出细碎金斑。
笛飞声的视线从阿蛮的笑脸移回来,掠过李莲花肩头的竹杖,又转开,语气平了些:“这小子的嘴,比你的药安神。”补了句,“比刀子管用。”
“刀子能劈柴防身,劈不散人心的疙瘩。”李莲花把竹杖扛在肩,雨珠从荷叶滚下来,滴在他发间,“就像这雨,能冲净街道,也能让种子发芽——看落在谁心里。”
这时阿竹讲到高潮,一拍桌子:“……所以啊,坏官可恨,勾结外人的更可恨!咱汴梁人,得拧成一股绳,才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人群爆发出叫好,有人带头喊“护我汴梁”,声浪滚过街道,连侍郎府方向的喧哗都被压下去。李莲花袖袋里的碎片烫得更明显,像在应和这股声浪。
“这地方的气,顺过来些了。”李莲花往回走,竹杖敲在水洼里,溅起小水花,“真得去会会那位王匠师了。”
笛飞声跟上,龙渊刀鞘偶尔碰着巷壁,发出沉闷声响,指尖叩了叩刀鞘:“赵显不会坐以待毙。”
“自然。”李莲花侧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雨珠,“所以得赶在他动手前,找到那把剥人皮的刀。”
巷口积水里,天光越来越亮,映得两人的影子都染了点暖意。阿蛮带着孩子站在药摊前,听文心讲用艾草防瘟疫,远处传来叫好声,孩子们蹦跳着跟着喊。阿蛮小手攥着布娃娃,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布娃娃的破袖口蹭着她嘴角,如雨后刚探出头的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