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汴梁异闻录。第3章:虔诚之罪
寒食节的清晨,巷子里的炊烟裹着潮湿的霉味。禁火的日子,文心药摊前的艾草都蔫了些,孩子们却比往日热闹,围着阿蛮看她用石子在地上画小人——一个背刀的高大身影,旁边歪歪扭扭跟着个拄竹杖的,倒有几分神似。
“三清观的道长讲,”一个挎篮子的老妇从巷口经过,声音发颤,“那画皮鬼是山里精怪,要拿童女献祭才能平息怒火。”篮子里的冷糕是寒食节吃食,没什么热气。
“献祭?”李莲花正蹲在文心旁边碾药,抬眼时眉梢带点漫不经心,“去年蝗灾,也说要献祭童男,结果呢?蝗虫没走,倒饿毙了不少人。”
老妇被噎住,嗫嚅道:“可这次不同,道长夜里作法,亲眼见有鬼影在屋顶飘……”
笛飞声不知何时立在巷口,望着街对面飞檐翘角的道观。三清观往日不算起眼,这几日却香火鼎盛,观前石阶上总跪着些人,捧香的手微微发抖,脸埋在膝头,像一排排被风吹折的芦苇。
他指尖在龙渊刀柄上轻轻摩挲,喉间低低一声:“去看看。”
李莲花手里的药碾子顿了顿,抬眼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竹杖往地上一撑,慢悠悠起身:“也好,顺便瞧瞧这位道长的法事,比不比得上当年在龙虎山见的。”
三清观门庭比料想中热闹。虚玄道长穿件崭新紫道袍,在法坛上舞桃木剑,呼呼作响,嘴里咒文没人能懂。坛下百姓屏息凝神,连孩子都不敢哭,只有香炉里的烟随着他的动作忽左忽右,缠缠绕绕没个定形。
李莲花混在人群里,竹杖拄地,指尖悄悄捻着点什么。法坛侧面的耳房虚掩着,隐约有孩童啜泣——文心说得没错,那几个“被鬼附身”的孩子,果然在观里。
“时辰到了!”虚玄猛地收剑,指向坛下穿红袄的小姑娘,“此女灵秀,正是献给山神的祭品!”
人群炸开骚动。小姑娘的母亲扑上前想抢人,被两个道童按住,哭喊着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白痕:“那是我闺女!”
“妖妇!敢冲撞神意!”虚玄怒喝,桃木剑指向女人,“再拦,连你一起祭了!”
这时,一道灰影掠过法坛。李莲花已站在虚玄面前,手里把玩着个小瓷瓶:“道长的咒文念错了。‘天地玄宗’后面,该接‘万炁本根’,不是‘万物归宗’——看来这法事,做与不做也差不多。”
虚玄脸色骤变:“你是什么人?敢来三清观捣乱!”
“路过的游医。”李莲花拧开瓷瓶,倒出点无色液体,“方才见道长作法,香炉里的烟总往耳房飘,像被什么引着。”手腕一扬,液体溅入香炉,原本歪扭的烟突然顿住,随即笔直冲上天,在半空散成薄雾。
耳房里的啜泣变了调,夹着几声惊呼。笛飞声已一脚踹开房门,见几个孩子倒在地上,脸色发白,嘴角挂着黏沫,旁边扔着个空药碗。
“这是‘牵魂散’。”文心不知何时也进了观,拿起药碗闻了闻,“少量能让人梦游,量大伤神智。道长夜里见的鬼影,该是这些被迷晕的孩子。”
虚玄的脸由红转白,桃木剑都在抖:“你们……血口喷人!”
“是不是喷人,搜搜便知。”李莲花竹杖往地上敲了敲,“听说道长最近得了本宝贝账本,藏在神像后面?”
石敢当早大步上前,伸手去搬泥塑神像。看着沉,他只一使劲,“咔哒”一声,神像底座竟是空的,露出个黑布裹的匣子。
打开匣子时,连笛飞声都眯了眯眼。里面哪是什么账本,分明是几张鞣制过的人皮,朱砂写满字迹:“三月初七,甲胄三百副”“四月初三,箭矢五千支”,末尾都盖着熟悉的“赵”字火漆。
“原来画皮是为这个。”李莲花的声音冷了些,“用教坊司姑娘做幌子,实则用人皮记通敌证据——赵显这招,够阴毒。”
人群炸了锅,方才跪着的百姓纷纷起身,看虚玄的眼神淬着怒火。虚玄慌了神,挥桃木剑就往李莲花身上扑,嘶吼着:“都是你们!坏了大人的事!”他瞥见角落里缩着的孤儿,喉结滚了滚,突然没了声。
笛飞声早一步挡在前面,伸手去抓他的道袍。龙渊刀虽未出鞘,那股凌厉气劲已让虚玄动弹不得。“撕拉”一声,新道袍被撕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旧衣。
这时,耳房角落有响动。几个更小的孩子缩在那里,是观里收养的孤儿,方才吓得不敢出声,此刻见虚玄被制,一个胆大的哭喊道:“是他逼我们装鬼!不照做就不给饭吃!”
笛飞声的手顿在半空,指节泛白。他本想一拳砸在虚玄脸上,此刻望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松。龙渊刀的寒气透过鞘身浸入手心,竟比往日更凉些。孩子们眼里的恐惧,和那日阿蛮缩在墙角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施暴者就在眼前。
李莲花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像风拂过水面:“刀能劈开道袍,劈得开人心里的糊涂吗?”
笛飞声没说话,反手一掌拍在虚玄后颈,让他晕了过去。转身看向孩子们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是文心刚给的冷糕,递过去时,指尖竟有些微颤。孩子们怯生生伸手时,他下意识往后缩了半寸——这双手握惯了刀,竟不知如何托住一块糕。
香炉里的烟还在笔直地升,如根无形的线,连着天与地。李莲花袖袋里的界隙碎片微微发烫,比昨日在巷口时更明显。他望着渐渐散去戾气的百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杖上的老茧,有些感慨:所谓平衡,从不是把黑的染成白的,而是让藏在暗处的,见见光。
笛飞声走过来时,手里还捏着半块没送出去的冷糕,碎屑沾在指尖。风过处,那点碎屑被吹得飘向巷口,恰好落在阿蛮画的小人旁。“那雕花匠,”他声音比寻常低些,“该会会了。”
李莲花竹杖往地上一敲,节奏轻快:“不急。先让这些账本,在太阳底下晒透了。”
街对面的贫民窟里,阿蛮正和孩子们分文心给的冷糕。她低头看见那点糕屑落在画旁,抬头望向三清观方向,见那道笔直的烟柱,忽然觉得手里的糕甜了些,风里的霉味也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