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明霄

《灵犀一念篇11:秦岭明霄》

大熙一百零七年,三月二十七,三人一狗离了乱葬岗,往瀚北赶。黄狗“狐狸精”跑在前头,不时叼回几株景天,关河梦指尖抚过针囊,那枚刻“慵”字的银针在囊中轻撞,是苏小慵银簪敲药罐的调子。他喉间动了动,想说“这草得晒干了用”,话到嘴边又咽了——从前苏小慵抢着晒药,总把这草铺得比谁都匀,说过的话像药香漫在风里。

李莲花的竹杖敲着山路石子,红绳缠完的刀穗在笛飞声腰间晃,竹杖头的蓝布条扫过块青石,溅起的细尘落在笛飞声靴面。“阿飞,”他停步,竹杖支着下巴,“小慵这会儿,许是正给绑匪把脉,说‘你这肝火,得喝菊花茶’。”

笛飞声没接话,刀鞘撞着水囊,“咚”的一声漫过松涛。眼角余光瞥到关河梦药囊的系带松了,露出半片紫苏叶——今早李莲花煎药剩下的,苏小慵揉碎了揣在袖里,说过蚊子不叮,袖口总沾着这叶子的青痕。

入秦岭第三日,山雾渐浓,湿冷的水汽裹着松针味漫过来。黄狗“嗷呜”一声缩到笛飞声脚边,尾巴扫过他裤脚,沾着的草籽簌簌落。李莲花竹杖头的蓝布条绷直了,杖尖凝了层薄冰。“前头有寒潭。”他往雾里挪了两步,断续的弦音顺着风淌来,是谁在拉胡琴,调子里裹着股川菜的麻辣劲,呛得人鼻头发酸——陆明霄后来提过,这是“日子再涩,也得呛出点回甘”。

(陆明霄视角)

寒潭的冰碴子又往骨缝里钻。我坐在青石板上,胡琴杆的“霄”字被雾泡得发胀,比当年好友替我挡刀时溅的血还深。粗瓷碗里的碧螺春凉透了,观复偷喝时眉峰总蹙着,说叔泡的茶比秦岭的冰还寒,可她嘴角沾的茶叶渣,从来比谁都多。

锁链又勒紧半分,蜀绣芙蓉花粘在锁眼上,冰碴子嵌进针脚——这是妻子临走前绣的,说过益州芙蓉开了,让我得记着回家。回不去了,连观复十二岁蒸的槐花,都没尝上一口热的。

潭边的脚步声近了,竹杖敲冰的节奏,是周绍清教我翻筋斗时的鼓点。穿青衫的公子蹲下来,往碗里添热水,碧螺春的香漫开时,看清他竹杖上的蓝布条——和观复扎头发的带子一个色,洗得发浅,却亮得很。

(转回叙述)

“三位往豫州去?”陆明霄的声音浸在雾里,带着冰碴,“能不能……替我捎句话给周观复?”

关河梦往后退了半步,指尖触到药囊里的退烧药,纸包磨出毛边——苏小慵发烧时总攥着这包药,说过关大哥的药比陆叔的茶还苦,可每次都乖乖喝,嘴角沾着药粉的白痕。李莲花用竹杖拨了拨碗里的茶渣:“碧螺春得用八十度的水,你这泡法,白瞎了嫩芽。”

陆明霄的影子抬了抬头,眉骨高,眼角有道浅疤——当年山匪的刀划的,好友替他挡的那刀,比这深多了。“我叫陆明霄,益州人。”他摩挲着胡琴断弦,琴轴上的包浆亮得很,“年轻时跟好友去豫州经商,被人骗了货,山匪追上来,他替我挡了刀……”潭水漾了漾,映出个抱襁褓的妇人背影,往益州方向走,裙角扫过的草叶,和记忆里妻的裙裾一个模样。

“后来妻离子散,一路讨饭到秦岭,被杂耍班子的周绍清捡了去。”李莲花往碗里添的热水冒起细泡,陆明霄的轮廓清了些,“周大哥评我拉的胡琴,是‘水煮鱼没放够辣椒’,他教我翻筋斗,我教他算账,账本上‘陆明霄’和‘周绍清’挨着头,是俩亲兄弟的模样。”

笛飞声的刀穗晃了晃,青石板上的冰化了些,湿痕里浮出几枚铜钱印——观复小时候偷偷塞他胡琴盒的,说是给叔的存的私房钱,铜钱边缘总磨得发亮。“周大哥过继了个小女儿给我,叫观复,”陆明霄的声音软下来,似泡透的铁观音,“那丫头偷喝我的茶,说是我的碧螺春不如她娘的胡辣汤够劲,可她绣的茶袋,针脚比谁都细,藏在里子的‘霄’字,比我写的还周正。”

关河梦喉间动了动,指着潭边的锁链,链上缠着的碧螺春芽沾了冰:“你是地缚灵。这寒潭锁着你的魂。”

陆明霄低头,锁链在脚边盘成圈,是当年被骗走的货单上晕开的墨迹。“六十五岁中秋,我在班子里拉琴,喘不上气,”他望着潭水,里面映出梳双丫髻的观复,往青花瓷碗里夹蒸槐花,撒辣椒面的手微微抖,“她抱着我的胡琴哭,说叔,我给你做豫州蒸菜,你起来尝尝……”

李莲花摸出油纸包,关河梦带的米糕还温着,他掰了块放在青石板上:“观复现在在哪?”

陆明霄的胡琴忽地漏出个清亮音,潭水映出个镇子,茶馆幌子上“观霄茶馆”四个字,被雾气润得发涨,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就在前头望月镇,”他的影子淡了些,“她开了茶馆,请了个说书先生,要把我讲的生意经、周大哥的杂耍诀,还有那些草药方子,都编进故事里——前儿托人捎信,正讲《齐民要术》里的种茶法。”

笛飞声拔刀时,刀鞘蹭过腰间水囊,“咔”的轻响里,刀光在潭面划了道弧,锁链“当啷”断了半截。断链上的茶叶飘起来,化作只青蝴蝶,往镇子方向飞。“只能送你到这。”他收刀,刀柄红绳缠上片蜀绣芙蓉,“过了望月镇,得自己走。”

李莲花用竹杖蘸潭水画往生咒,符痕亮起来时,陆明霄的影子已飘出丈远。“陆兄,观复若问,就说‘你叔在秦岭泡了壶好茶,等你去喝’。”

(周观复视角)

茶馆的铜壶开了,水汽漫过“观霄茶馆”的木牌,把“霄”字润得发软。李溪坞先生正讲种茶要“春摘芽、夏摘叶”,桌前的农夫们直点头,二柱子娘攥着帕子问:“观复妹子,前儿说的枇杷叶治咳嗽,真得配冰糖?”

我往紫砂壶里投碧螺春,茶荷里的茶叶是去年从秦岭采的,叶片上的绒毛还在。墙上的胡琴换了新弦,琴杆上的“霄”字旁边,我刻的“复”字稍浅——当年学刻时,叔的手覆在我手上,说慢点,手别抖,指腹的温度还在琴杆上。

窗台上的仙人掌落了只青蝴蝶,翅膀沾着点茶叶渣。我端起刚泡的茶,往窗外泼了半盏,秦岭方向的风里,有胡琴拉着《蜀道难》,调子比水煮鱼还够劲。

“观复,”李溪坞先生敲了敲醒木,那醒木上嵌着几颗老算盘珠,是陆叔当年算账用的,“该讲你写的《茶经补》了,上次说到碧螺春得趁露采……”

我笑着点头,转身拿杂记本,本子里夹着片蜀绣芙蓉,是打扫时从梁上扫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叔教我绣时扎错的洞——他的手覆在我手上,说没事,绣错了才是自家的,指腹的温度漫过绣线。

(转回叙述)

黄狗对着镇子方向轻吠,雾里传来周观复的声音,脆生生的:“李大哥,这段加个治烫伤的方子吧,王婶家孩子被开水烫了,正急呢……”

陆明霄的影子最后望了眼茶馆,化作道青光飘过去。蜀绣芙蓉落在李莲花手心,温温的,是杯刚沏的铁观音。关河梦把那碗碧螺春倒进潭里,茶叶打着旋沉下去,他想起苏小慵偷喝第三碗时,嘴角沾的茶叶渣,和此刻潭里的一个样,说过陆叔的茶,苦里藏着甜。

李莲花捡起断弦胡琴,琴杆上“霄”与“复”挨得紧。“小慵要是在,定会说‘这胡琴修修还能用,我给你弹个《采茶歌》’。”

笛飞声的刀穗扫过胡琴,红绳缠上断弦。黄狗叼着片蒸槐花跑回来,花瓣沾着点辣椒面——是望月镇的味道。三人继续往瀚北走,竹杖敲石子的节奏里,缠着胡琴的调子,是碗加了糖的酸辣汤,暖得熨帖,烈得提神。

(章节末注:周观复杂记本里的益州芙蓉图,笔触与苏小慵银簪芍药纹同出蜀绣一脉,针脚里藏的南胤文刻痕,与第10章青铜令牌的藤蔓纹能拼合半阙。李溪坞用的算盘珠醒木,木纹里的南胤文,是第9章张梓晴坛中星图的注解,算珠转动时,漏出“往生”二字的影子。)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