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

灵犀一念篇8:宁月

大熙一百零七年,三月初七。东海小镇的晨雾刚散,李莲花背着药篓晃进集市时,竹杖头的蓝布条扫过肉铺前的幌子,惊起两只啄食的麻雀。他原是来买陈皮,却被街角茶楼飘出的二胡声勾住脚步——那琴声不似寻常卖艺的喧闹,倒像退潮时留在贝壳里的海水,晃出细碎的光,挠得人心尖发痒。

茶楼二楼临窗处,张珩正唾沫横飞地拍着茶桌,扇面上"四顾门"三个褪色大字随着动作晃悠。他瞥见李莲花上楼,眼神亮了亮,故意把扇子摇得更响:"......要说李相夷东海决战那夜,龙渊刀劈开浪头时,少师剑可没怂!"坐在邻桌的贾老先生垂眸拨弦,沉水香烟缕在琴筒边绕成松垮的环,酷似方多病系错的腰带结。

李莲花拣张空桌坐下,要了壶雨前龙井,粗瓷杯沿的豁口硌着指腹——那是去年方多病学泡茶时碰裂的。琴弦骤然一紧,《宁月》的引子如月光落进古井,清泠泠地漫开,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掠过窗纸。张珩的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偷偷瞟向李莲花鬓角:"后来在东海岸边短暂清醒时,腰间少师剑已不见踪影,只剩块带血的刀鞘碎片......"

琴弓擦过琴弦的"沙沙"声,让李莲花想起那年东海潮水里的咸腥。他下意识摸了摸袖底,那里藏着块磨损的刀鞘碎片,边缘被岁月磨得发暖。"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普渡寺的禅房里。"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梗在舌尖打了个转,"哦,原来是被无了老和尚用金针梵术救了呀。"这话轻得像茶香,却让隔桌的说书人张珩握扇的手紧了紧——他认得这张脸,当年四顾门门主宴上,他曾远远见过少师剑出鞘的锋芒。

琴声转柔时,云隐山的月光蓦地落进眼底。那时师娘总在月夜里煎药,药香混着栀子味飘到练武场。有次他偷溜去看,见师父替师娘拢头发,银发在月下亮得晃眼。如今想来,那样的宁静原是偷来的,就像此刻茶楼上的安闲,不知哪根弦音就会挑破假象——比如此刻弓毛擦过琴弦的锐响,恍若单孤刀假死那日,信笺烧裂的"噼啪"声。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边缘,那里还留着刘如京倒下时溅上的血渍暗痕——这位老兄弟在大熙一百零六年因东海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说:"小门主,别老记挂着过去,替哥哥好好活。"

"......后来他常往百川院跑,躲的是金鸳盟那个使龙渊刀的。"张珩压低声音,眼角余光瞥见楼梯口闪过的黑影,立刻把扇子往桌上一磕,"不过要我说,笛飞声那把龙渊刀......"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寒噤——笛飞声不知何时站在楼梯转角,手里拎着刚买的豆腐,刀柄上缠着的红绳晃了晃,正是李莲花旧年腕间的旧物。出乎意料的是,笛飞声并未像往常般冷着脸,反而对着张珩微微颔首,将一块热乎的豆腐放在他桌角:"早市多买了块。"张珩惊得险些翻倒座椅,慌忙起身时撞翻了茶碗。

二胡声猛地拔高又跌落,似谁咬着唇忍了十年的呜咽。东海决战那日,笛飞声的龙渊刀擦着他肩头而过,刀刃上的寒星映着他震惊的瞳孔。此刻琴音里的碎弓声,恰似当年用碎石磨平刀鞘碎片毛边的声响。他指尖的老茧陡然发痒,那是年轻时握剑留下的,如今却只用来捏药碾。

贾老先生收弓时,李莲花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竹杖却撞翻了邻桌的茶碗。"当心些!"张珩慌忙扶住碗,李先生看见他缺了半颗的门牙,忽然笑了——这笑跟当年李相夷歪头看剑时一模一样。"张先生莫慌,我呀,是替百川院的方公子买荔枝干,"李莲花晃了晃空药篓,"那小子昨儿还抢了我藏的半罐,说是要寄给昭翎公主,连罐底的糖霜都舔干净了。"这话倒真,今早还见方多病在院角偷偷埋荔枝核,说要种出比李家糖坊芝麻糖还甜的树。

走过石板桥时,潮水正漫上堤岸。他想起前日笛飞声缝补袖口,针尖穿过布料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那人总在晨光里替他梳理银丝,指腹蹭过头皮时,旧伤处会微微发痒。柴房的斧头声陡然清晰起来,定是笛飞声在劈晨柴,斧刃嵌入木柴的闷响,和十年前龙渊刀劈开浪涛的声音,竟有几分相似。他驻足听了听,斧头声倏然停了,传来陶罐轻放的声响——定是那人又在偷偷往煨罐里倒桃花蜜,耳尖还因被发现而微微发红。

是夜躺在竹榻上,海潮声忽远忽近。迷糊中见少年李相夷站在床前,月白劲装沾着四顾门的杏黄颜料,腰间少师剑穗子扫到药柜上的忘川花。"你是谁?"少年歪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却在看见他鬓角银丝时愣住,伸手想摸又缩回,活像当年偷拿师娘糕点的模样。

"十年后的你。"李莲花想摸他头,手却穿过了月白劲装。"我在东海开了家药铺,"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晃着茶汤的暖,"前日展云飞带来了琼州荔枝,晓凤姑娘把那荔枝壳煮了凉茶,方多病喝时皱着眉,却偷偷藏起三颗核说要种在药圃。"他想起少年藏核时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少年皱眉:"你现在过得痛快吗?比打赢笛飞声还痛快吗?"

"他如今不使龙渊刀了。"李莲花想起柴房里的背影,"前日腰伤发作,却把盛汤的碗往我这边推,碗沿还沾着桃花蜜,倒是个体贴人的。"窗纸蓦地透进月光,少年腰间的少师剑在光里发颤,恍若东海决战前夕那晚,笛飞声递来伤药时,刀鞘上的海水。他看见少年指尖轻抚剑柄,那是当年握剑的习惯,如今自己泡茶时也会无意识地重复。

"那些离开的人呢?"少年的声音轻得像琴弦,目光落在药柜上刘如京送的玉镇纸。

李莲花望向帐顶方多病绣的莲花纹:"刘如京的坟前长了棵忘川花,他走时还念着让我别再喝冷茶。单孤刀的假死信笺被我折了纸船。"他顿了顿,听见柴房传来添柴的噼啪声,"就像这《宁月》,听着是愁,细品时能听见龙渊刀入鞘的轻响,和灶膛里柴火的暖。"他想起昨夜笛飞声替他暖床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比当年刀鞘碎片的寒意暖得多。

少年忽而笑了,酷似师娘夸他剑法那日,露出尖尖的虎牙。"替我跟笛飞声说,"他身影渐淡,声音却清晰,"游舟赏月时多带坛梅子酒,就用他藏在船舱里的那坛,说好了赢了我才开坛的。"

晨光漫进窗缝时,李莲花捏着枕边的荔枝核走到药圃。泥土带着晨露的潮气,他埋下核,又从袖中摸出块刀鞘碎片埋在旁边——就让龙渊刀的寒芒,也尝尝这人间的暖吧。柴房的门"吱呀"开了,笛飞声抱着柴火出来,袖口新补的针脚在晨雾里发白——昨夜他定是借着月光缝的,就像当年在金鸳盟,总在月下磨剑,只是如今磨的是药碾。

远处传来张珩的说书声,不知何时换了段子:"......如今东海有位神医,熬的药比龙渊刀还暖人心......"声音越说越小,却带着真切的敬意。李莲花靠在竹篱上,看笛飞声往灶台添柴,火光映着他耳尖微红,想起梦里少年说的梅子酒。海潮声里,药圃的泥土下,荔枝核正悄悄发胀,宛若龙渊刀鞘里,那枚被岁月焐热的莲子。

拾貳有话说:终于写到了李莲花和小相夷隔空对话了。今天的阿飞,是个体贴人的阿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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