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香鸡翅

灵犀一念篇7:荔香鸡翅

大熙一百零七年,二月二十。东海的晨雾刚退去,展云飞背着竹篓晃进莲花坞时,篓口的荔枝红得似要浸透早春的薄寒。李莲花正蹲在药圃分苗,竹杖头的蓝布条拂过忘川花茎,忽听得院墙外传来熟悉的笑嚷:"展大少!再晃下去,你这篓荔枝怕要变成浆糊咯!"

话音未落,何晓凤已掀着翠色罗裙跨进竹篱,鬓边银箔荔枝钗随步伐轻颤。她身后的展云飞正手忙脚乱扶着竹篓,篓底垫着的芭蕉叶上还沾着琼州的海沙:"晓凤你瞧,这是头茬'妃子笑',赶在雨水前摘的,路上换了三回冰湃子才保住鲜。"他说话时,袖口贝壳纽扣在晨光中一闪——那是去年南海沉船里拾的,被何晓凤用金线缀在衣上。

李莲花直起身,指尖沾着黑土:"展兄这趟,可是把琼州的春光都背来了。"他望着竹篓里凝着露珠的荔枝,忽想起方多病前日念叨"江南荔枝贵如金",唇角便漾起笑意。恰在此时,笛飞声拎着水桶从井边走来,见展云飞欲上前搭手,桶里的水晃出几滴,湿了青石板上模糊的莲花纹——那是方多病去年用石灰画的,早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淡淡痕迹。他将水桶轻搁在石阶,伸手接过展云飞背上的竹篓,竹篓落地时发出轻响,惊起檐下燕子。

"笛盟主还是这般惜字如金。"何晓凤眨眨眼,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晓得你不爱甜,这是海盐腌的荔枝干,配梅子酒正好。"纸包递过去时,她腕间珊瑚手串撞出清响,珠子上的缠枝莲纹与昭翎信中画的纹样竟有几分相似。笛飞声接过纸包,指尖触到包外的盐粒结晶,抬眸时与李莲花目光相触,后者正用眼神示意他收下药圃边的剪子。

展云飞将荔枝倒进陶盆,水珠顺果皮滚落,在石桌上聚成小滩。"莲花,"他搓着手,"听闻你得了新方子,今儿可愿用这荔枝做道菜?我家晓凤念叨一路了,非要尝尝东海第一神医的手艺。"

何晓凤立刻接话:"得是药膳版的!前儿在天机堂听我姐姐说,方多病那小子总偷吃糖糕,脾胃虚得连弓箭都拉不动,正好调调他。"说着从腰间锦袋倒出药材:"这是琼州土党参,还有白术、莲子——展大少特意去五指山采的,说要配你这道菜。"

李莲花拾起莲子细看,颗颗饱满如珠:"展兄倒是有心。"他转身取砂锅时,路过药架摘了几片山药叶,"荔枝性温,配莲子、山药可健脾和胃,再用三钱党参、一钱半白术提气..."话音未落,何晓凤已凑到灶台边,盯着他切鸡翅的动作:"需不需要搭把手?我在琼州可没少给展大少炖补品,不过..."她压低声音,"上回错把胡椒当枸杞,害得他咳嗽了三日。"

展云飞听得直笑,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呀,还是负责看火吧。"他转头见笛飞声默默往灶膛添柴,柴火噼啪作响,映着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此时李莲花切菜的手顿了顿,笛飞声已从墙上取下磨刀石,在水缸边蘸水打磨刀刃——这默契的举动,恰如二十多年来他们无需言说的配合。

方多病晃进厨房时,陶盆里的荔枝正折射着晨光。"师父!哪儿来的荔枝?"伸手就要去拿,被何晓凤啪地拍开:"小馋猫!这是给你炖药膳的,再偷吃就告诉昭翎,说你把商道赚的钱全买了糖炒栗子!送给东街那群小孩子们,一颗也不给你留。"

方多病缩手时,瞥见何晓凤腕间的珊瑚手串:"小姨,这手串真好看,跟昭翎送我的玉佩纹样似的。"何晓凤挑眉:"眼光不错,南海珊瑚刻的,等你成亲时,小姨送你对更大的!"见少年耳根泛红,她故意逗趣:"哟,脸这么红,莫不是想昭翎公主了?"方多病嘟囔着"我去帮师父看火",逃也似的钻进灶台,却撞翻了笛飞声刚放好的柴火。

笛飞声弯腰拾柴时,李莲花已递过竹扫帚,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李莲花瞥见他袖口新添的擦伤——那道蜿蜒的红痕,与三日前他采忘川花时描述的崖壁苔藓位置吻合。他未多言,只在转身取海盐时,将一小瓶金疮药轻轻搁在笛飞声触手可及的灶台上。

砂锅里的水沸时,李莲花将党参、白术、莲子、山药依次放入,白雾混着荔枝甜香漫开。何晓凤趴在灶台边数时辰:"一炷香、两炷香...还有半个时辰就能放荔枝了吧?"展云飞递过蒲扇:"慢些炖,好汤不怕晚。"他目光落在李莲花鬓边银丝上,忽听笛飞声低咳一声,示意他注意何晓凤险些碰倒的药罐。

恰在此时,笛飞声从梁上取下个陶罐:"去年的桃花蜜。"揭开盖子,琥珀色蜜浆缓缓流入砂锅,甜香瞬间弥漫。何晓凤凑过去闻:"笛盟主这蜜藏得真好,比琼州的椰子糖还香。"展云飞轻笑:"他呀,怕是藏了不止一罐。"笛飞声闻言指尖微顿,却将空罐递给李莲花——后者接过时,发现罐底刻着细小的"莲"字,是多年前他随手所刻。

放荔枝的时辰到了。何晓凤自告奋勇去核,指尖捏着荔枝轻轻一旋,果肉便完整脱出:"看我这手艺,在琼州时展大少想吃荔枝干,我能一口气剥一筐!"展云飞无奈摇头:"是是,剥完还把壳全丢我鞋里。"此时笛飞声已摆好盛汤的瓷碗,碗底双鱼纹在光影中晃动,与李莲花袖口的莲花刺绣遥遥相映。

李莲花将荔枝放入砂锅,又撒了少许海盐:"海盐可中和甜腻,更利脾胃。"话音未落,方多病趴在桌边偷吃莲子,被何晓凤用筷子敲了下手:"小方公子,再偷吃今晚就绑你去百川院,让石水前辈盯着你喝药!"笛飞声见状,将一碟去芯莲子推到方多病面前,少年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

处理完荔枝的果壳与核时,李莲花拾起几片红壳:"这荔枝壳洗净后煮水,可解果肉的温燥。"他将壳与洗净的荔枝核放入小陶壶,"方小宝方才偷吃了三颗荔枝,正好用这水煮些凉茶。"何晓凤闻言凑趣:"我在琼州听老医者说,荔枝核配陈皮煎服,还能疏肝理气呢。"展云飞笑着往陶壶里添了片陈皮:"看来今儿这顿要从头到尾都是药膳了。"笛飞声默默将陶壶移至温火处,壶嘴冒出的热气里,荔枝壳的清香与陈皮的辛香悄然交融。

一个时辰后,砂锅盖"咔嗒"轻响,荔枝鸡翅的香气漫出厨房。何晓凤掀开盖子,琥珀色汤汁里浮着雪白荔枝,鸡翅炖得软烂,党参白术的药香被荔枝甜意裹着,竟无半分苦涩。"成了!"她欢呼着盛汤,展云飞递过瓷碗,碗底双鱼纹是李莲花去年亲手画的。

众人围坐石桌,方多病咬下一口鸡翅,荔枝甜汁混着肉香在舌尖化开:"好吃!比王寡妇的糖炒栗子还好吃!"何晓凤挑眉:"那是自然,也不看..."话未说完,展云飞已给她夹了块山药:"快吃吧,小心烫。"

笛飞声默默给李莲花盛汤,碗里的荔枝去了核,莲子也全去了芯。李莲花舀起一勺,忽见笛飞声正用竹筷轻轻拨去他碗边的浮沫——这个细微的动作,与二十年前金鸳盟宴会上,他替少年笛飞声剔除鱼刺的模样重叠。两人目光相汇,皆未言语,只将这默契融在碗中升腾的热气里。

此时小陶壶的凉茶已煮好,李莲花给方多病斟了一碗:"把这碗荔枝壳水喝了,免得晚上喉咙发燥。"少年皱着眉喝下,却发现茶汤里竟带着一丝回甘:"咦,这水怎么不苦?"何晓凤笑道:"你师父在壶里偷偷加了片甘草,当我不知道?"展云飞望着陶壶里浮沉的荔枝核,忽然想起琼州海边的礁石:"这核倒像海里的卵石。"笛飞声闻言抬眸,目光落在李莲花腕间的银莲蓬上——那正是用南海卵石打磨而成。

夕阳西下时,陶盆荔枝已空,砂锅中汤也见了底。方多病摸着肚子直打饱嗝,何晓凤拉着李莲花问药材配伍:"明年我想在琼州种党参,五指山气候合适吗?"展云飞替她理着发丝,轻声道:"你想种,哪儿都合适。"

笛飞声收拾碗碟时,取出针线,在夕阳金辉里替李莲花缝补袖口。银针穿过布料的声音轻得像落花,李莲花望着他专注的眉眼,忽觉袖口一暖——笛飞声已用掌心焐热了缝补处的布料。他想起方才喝下的荔枝壳水,甘凉中带着陈皮的微辛,恰似这人藏在沉默下的温柔,于无声处熨帖人心。

此时东海潮水正缓缓上涨,将满岸荔枝香推向远方。竹篱外桃树下,方多病缠着展云飞讲南海趣事,何晓凤蹲在药圃边,用珊瑚手串量着忘川花的高度。李莲花靠在竹椅上,见笛飞声坐下时不经意按了按腰侧——那是当年东海决战留下的旧伤。他不动声色地将竹椅向对方挪近半寸,两人的影子在暮色中交叠,恰似碗底那对相依的双鱼纹。

而那枚沉在碗底的荔枝核,终将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破土而出。就像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早已在时光里生根发芽,长成缀满红果的树,守着这方小院,和院里这些吵吵闹闹却彼此牵挂的人,在每一个潮起潮落的晨昏,酿就岁月的甜。那壶用荔枝壳核煮就的凉茶,亦如生活里的细微暖意,将温燥的时光调和得甘润悠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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