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帖

破晓帖

大熙一百零七年,二月初十,寅时三刻的更鼓还未敲响,李莲花已踩着潮润的细沙走到东海崖边。竹杖头缠着的蓝布条扫过礁石,惊起两只蜷缩在石缝里的招潮蟹,蟹钳上的水珠落在他青布鞋底,晕开深色的痕。此刻海天交界处凝着团墨蓝,宛如一方浸了水的宣纸,而他掌心攥着的莲子,正被体温焐出层薄汗——前日方多病从江南带回的湘莲,壳上还沾着运河的水汽,指腹摩挲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纹,恰似昭翎公主信里画的商道航线图。

沙滩上留着昨夜退潮的痕迹,碎贝壳在微光里闪着银鳞似的光。他蹲下身拾起片螺旋状的海螺壳,壳口沾着枚风干的海藻,纹路与方多病信里画的商道地图无二——信笺边角的茶渍是昨日看信时不慎打翻莲心茶留下的,如今茶渍边缘结了圈浅黄的盐霜。远处传来海鸥振翅声,三只灰背鸥掠过浪尖,其中一只倏地俯冲下来,尖喙擦过他发顶时,丢下枚带海泥的蛤蜊。壳缝渗出的咸水落在袖口莲花刺绣上,晕开的水迹恰好补上绣线脱线的缺口——去年笛飞声替他缝补时错用渔线留下的线结,被咸水浸润后竟微微发胀,真不知是该说他粗人心细,还是说他粗心大意了。

"今日这个时辰,倒是不错。"李莲花笑了笑,将蛤蜊搁进腰间竹篮。篮里半把忘川花的灰白花瓣被夜露浸得发软,是三日前笛飞声冒雨从悬崖采的,茎秆上还缠着段褪色的渔网线,解了半天才发现线头上拴着枚锈蚀的铜扣,与妙手空空丢在厨房的旧腰带扣别无二致,李莲花苦笑道:“我的老天爷啊!这铜扣怎么就跑这儿了,要是让老笛知道,估计又要喝一瓶儿醋了。”虽然嘴上有点抱怨着,却也带了一抹笑意。不多时,莲花先生起身时竹杖戳进沙里,带出的气泡咕嘟作响,恍若厨房煨药陶罐的沸腾声——今早出门前,他瞥见笛飞声往煨罐里倒桃花蜜,罐口压着方多病的字条,字边画着歪歪扭扭的莲花,墨水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得发毛。当时嘛,他觉得笛飞声这般有烟火气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东方的墨蓝渐渐泛白,海面上浮起淡紫的雾。李莲花走到礁石刻着"观潮"二字的地方,十年前刻的笔画里积满海苔,抠开可见底下浅淡的剑痕——当年四顾门剑试时,他用木剑刻下的力道标记至今犹存。他从袖中取出粗陶扁壶,拔开塞子便有莲心茶的清苦漫开——壶身缠枝纹里卡着粒细沙,是妙手空空去年"顺"来波斯商船时从甲板缝隙带回的,沙粒在阳光下泛着云母般的光泽。斟茶时倏然有小银鱼被浪花推上岸,在沙里蹦跳着甩出银亮的弧线,鱼嘴一张一合间,竟吐出颗细小的珍珠,滚落在茶碗边。某人心道:这小珍珠可是好东西,既能入药又能卖钱,得收起来。他用竹杖将鱼拨回海里,鱼尾甩起的水珠混进茶碗,添了丝海水的咸涩,倒让他想起方多病上次泡茶错抓盐罐,三人对着苦茶笑了半晌的情形。

雾散时海天裂开金线,李莲花从怀中摸出块青碧碎玉——五日前潮退时拾到的,月牙形缺角与昭翎公主信里画的绿梅钮扣分毫不差。指腹摩挲缺角时,身后传来扑棱声:一只燕鸥正啄着翅膀上的血污,暗褐色的血迹沾湿了尾羽,宛如一朵开败的墨莲,伤口处还卡着根细小的竹刺,似是被渔船的竹篙刮伤。他从竹篮里取出忘川花,就着茶汁碾碎成膏,燕鸥竟歪头蹭他手背,黄喙轻点着他掌心的旧疤——那时替笛飞声挡剑留下的痕迹,如今浅得像道水痕,却在燕鸥喙尖触碰时微微发痒,唉~有点想阿飞了呢。

药膏刚敷上伤口,朝阳猛地跳出海面,将海水染成熔金。燕鸥振翅飞起时,带起的风拂乱他鬓边银丝,有几根落在茶碗里,漂在沉底的莲心上,恰似几尾银鱼在碧波里游弋。此时燕鸥又飞了回来,爪子勾着片褪色红绸——是块绣了半朵莲花的帕子,针脚粗疏如方多病初学刺绣的手艺,线脚间还缠着根棕色羽毛,正是方多病旧斗笠上脱落的装饰。他将帕子放进竹篮,与碎玉、蛤蜊壳放在一处,忽在帕子边角发现模糊的"多"字,线头散开处沾着点暗红,似是被墨水洇过,便想起前日方多病写信时,墨锭打翻在绣架上,手忙脚乱擦抹的狼狈模样。

太阳升高时海面金光淡成银白,李莲花收拾东西往回走。竹篮里的忘川花被晒得发暖,散发出甜香,混杂着帕子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正是昭翎公主信里常夹的干花气息。身后沙滩的脚印刚留下,就被新潮水抹去,只余下几枚贝壳嵌在湿沙里,如谁随手撒的星子,其中一枚白蝶贝里,还卧着颗拇指盖大的海螺,螺口正汩汩往外冒水。

海风吹动竹篱上的藤蔓时,已裹着莲花坞桃树的甜香。李莲花踩着沙粒转过弯,就见笛飞声站在檐下,手里煨罐的热气正扑着他睫毛,罐口溢出的莲子羹在陶壁上结了层琥珀色的糖霜。方多病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挥着封信,信纸边角被攥得发皱,纸上墨点斑斑——显然是方才打翻砚台时溅上的。"师父!昭翎那丫头说商道头回赚了钱,非要寄蜀中的绿梅树苗来!"他跑得气吁吁,鬓角沾着片桃花瓣,说话时胸脯还在起伏,"你说她是不是还惦记着去年你给她写的忘川花方子?那回她泡的药酒差点把百川院的猫都醉倒了,幸亏石水姐姐没有怪罪,不然你怕是要数落我不知道多少回。"

“为师,哪里有那么小气?石水现在撑起百川院也不容易,不过好在她本就是巾帼英雄,有自己的主见,而今也把那个地方打理的井井有条。多愁公子啊,你没事不给她添麻烦,我就感谢福生无量天尊了。”李莲花半开玩笑的说道。

话音未落,那只燕鸥倏地俯冲下来,把枚蛤蜊壳丢进方多病衣领。"哎哟喂!"他蹦跳着甩动衣领,蛤蜊壳"啪嗒"掉在石阶上,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这畜生比妙手前辈还能折腾!"信纸趁势从手里滑出,轻飘飘落在笛飞声肩头。笛飞声垂眸看着信上晕开的"绿梅"二字,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剑穗——那截蓝布条是李莲花多年前用旧束发带替他系的,边角已磨得发白,也舍不得扔。"汤羹要溢了。"他忽然开口,喉结轻滚,目光却转向李莲花竹篮里晃荡的忘川花,"伤药剩的够不够?我再派人送来些吧。"

李莲花掀开竹篮布角,露出半干的忘川花:"够敷三次了。"他顿了顿,指尖拂过燕鸥方才蹭过的手背,"这鸟倒灵性,知道找旧伤,我觉得它跟狐狸精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笛飞声的目光在他掌心那道浅痕上停了半刻,当年剑尖擦过的弧度仿佛还映在皮肤下。他没接话,只是将煨罐往前递了递,罐口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罐身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手还抖吗?"

李莲花接过煨罐时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并非因为伤,而是被这突兀的关切触到了旧忆。"早不抖了。"他望着罐中浮起的莲子,"倒是你,冒雨采花时又滑了崖?嗯~"

笛飞声转身往厨房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细长,袖口露出道新鲜的擦伤:"崖边青苔有些滑,不妨事的。"恰在此时,莲花坞的桃树坠下颗露珠,"啪嗒"惊起蜜蜂,嗡嗡着撞进厨房,那里煨罐的盖子"咔嗒"响了声,桃花蜜的甜香混着莲子羹的热气,像团柔软的云,从门缝里漫出来,裹住李莲花青布鞋上未干的海沙。他低头看见沙粒里嵌着枚月牙形贝壳碎片,想起方才燕鸥啄他掌心时,那痒意里带着海水的咸,而笛飞声袖口的擦伤,想必是采忘川花时留下的——那些长在悬崖石缝里的药草,总是需要冒险才够得着。

"先喝点儿汤羹吧。"李莲花揭开煨罐盖子,热气氤氲中看见炖得软烂的莲子,糖霜融化在汤里,漾起琥珀色的涟漪。方多病还在踢踏石阶上的蛤蜊壳,嘴里嘟囔着"等下次妙手前辈来,让他给这鸟算笔账,让它看看什么叫小巫见大巫!",却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边缘渗着淡红的酒渍,油纸包里面裹着一个淡青色小酒瓶。方某人对李神医献宝道:"师父,这是我偷学昭翎酿的桃花酒,她说要加三勺蜜才不涩...你尝尝我酿的怎么样——"

"胡闹。"笛飞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刚沏好的茶雾走出来,"李莲花,前儿替你处理箭伤时,忘了说忌酒?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他将茶碗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方多病腰间未愈的伤口,"方多病你也是,旧伤遇潮要忌甜忌酒。"

李莲花却接过油纸包,指尖蹭过酒渍:"知道了。"他舀起一勺莲子羹,故意在笛飞声面前晃了晃,"但今年的蜜格外甜,像是加了...三倍?阿飞啊,要不你替我尝尝?"

笛飞声的耳尖不易察觉地红了,转身替他添茶,却给小公子补了一刀,说:"方多病打翻了糖罐。"

"我哪有!"方多病急得跳脚,"是你自己说师父喜欢甜的,让我多放..."话到一半见笛飞声沉了眼,立刻缩了缩脖子,挠头看向李莲花,"其实是昭翎寄来的贡蜜太香了..."

李莲花笑了笑,舀起莲子送进嘴里,桃花蜜的甜混着莲子的清苦,在舌尖化开。他望向东海,朝阳已升得老高,海面上跃动的金光里,那只燕鸥正盘旋着掠过浪尖,翅膀上的伤似乎已无碍。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自己站在金鸳盟的桃树下,手里握着半开的莲花,而少年时的笛飞声正隔着花树看他,眼神里还没有后来的霜雪——那时的他,总爱趁人不备往少年李相夷的茶里多加半勺糖,如今这罐三倍蜜糖的莲子羹,倒像是时光酿的甜。

此刻竹篮里的帕子边角,那个模糊的"多"字正被晨露慢慢洇开,像一滴落进岁月的墨,在时光的宣纸上晕染出温柔的痕。方多病还在跟笛飞声嘀咕着绿梅树苗该种在药圃哪个角落,说要离忘川花近些,"这样开花时颜色配起来可是别有韵味……"。而笛飞声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圈,偶尔抬眼时,目光会掠过李莲花掌心的旧痕,再落回石桌上那碗他推过去的、特意滤去莲子芯的甜羹。

李莲花呷着羹,忽然想起方才燕鸥啄他旧疤的触感。那不是疼痛,而是某种久别重逢的轻痒,像岁月在皮肤上落下的一个吻。而身旁的两人,一个为了鸟雀闹剧争得面红耳赤,一个默默将新沏的热茶推到他手边,茶碗壁上凝着的水珠,恰似东海的晨露——这比破晓前的自由更实在的烟火气,原是有人记得你掌心的旧痕,有人在竹篱下候着,为你温着一罐加了三倍蜜糖的莲子羹,连茶碗都要先焐热了才递过来。

阿飞很好,晚上可以拖进屋里暖床,顺便促膝长谈,同梦山水绘卷。

小宝也很好,就是有点吵,得早点把他打包好寄给昭翎,我这当师父的可得给这对少男少女多创造点机会。最好是明年有个小徒孙,让方小宝能够多点儿自己的生活。

拾貳有话说:这章可能有点长,我也是随便写的,写的可能有点琐碎。但是看起来很温馨呀,适合当做睡前故事和餐后甜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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