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蝉声里的清欢
梅雨季的雨,是缠人的。一下就是整周,把老巷的墙根泡得发潮,墙头上的青苔却趁机疯长,绿得能滴出水来。晚香居的木门框上,张妈挂了串晒干的艾草,说是“避潮气,也让屋里有股草木的清”。
林砚秋正坐在窗边剥虾仁。竹篮里是王伯一早从太湖边收的青壳虾,活蹦乱跳的,虾壳泛着青紫色的光。“你外婆说‘夏至虾脑满,三虾赛参汤’,”张妈端来一盆井水,“虾仁要用井水湃着,才脆;虾脑得用瓷勺刮,不能沾铁器,才鲜;虾籽要滤干净水,拌点香油,免得散。”
三虾面是晚香居的夏令招牌。虾仁、虾脑、虾籽,三样要当天现做。林砚秋把虾仁用盐抓匀,洗掉黏液,再用井水冲净,挤干了,撒点淀粉抓匀,“外婆说‘虾仁要像姑娘家的手,得嫩得弹’”。虾脑刮在小碗里,金黄金黄的,像盛了碗碎阳光;虾籽滤在纱布上,透着红亮,闻着有股淡淡的海腥气。
灶上的铁锅烧得冒烟,倒上菜籽油,先下虾脑炒出红油,再放虾仁翻炒,最后撒虾籽,加一勺黄酒,“刺啦”一声,香气就漫了满屋子。煮好的细面捞进碗里,浇上三虾浇头,撒把葱花,绿白红金,看着就清爽。
“秋丫头,给我来碗三虾面!”陈老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本线装书,“刚给学生讲《东京梦华录》里的夏食,就想来你这口鲜。”他坐下来,看着碗里的浇头,笑,“你外婆做三虾面,总说‘虾要选带籽的母虾,剥的时候得轻,别让虾籽漏了——过日子也一样,得细,才捡得到那些碎金子似的好’。”
正说着,张老板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玻璃罐:“我妈熬的绿豆汤,加了薄荷和冰糖,冰镇过的,给你们解解暑。”他瞥见竹篮里的虾,“王伯说我挑虾总挑大的,其实母虾才好,肚子里藏着籽呢。跟做人似的,看着普通的,心里可能藏着东西。”
林砚秋舀了勺绿豆汤,凉丝丝的,薄荷香在舌尖散开:“你家快味轩要不要也做三虾面?王伯说最近虾多,我教你刮虾脑。”
张老板挠挠头:“我妈说不用,咱做凉面,配你家的三虾浇头卖——巷子里两家店,一个做浇头,一个做面,像夏天的蝉和树,凑一块儿才热闹。”
没过几日,巷口来了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说是来拍“江南老味道”。他站在晚香居门口拍了半天,进来要了碗三虾面,边吃边叹:“城里馆子的三虾面总透着股急,你的面里有股子静气。”
林砚秋正剥着虾,笑:“虾脑得等虾熟了才刮得干净,虾仁得湃够时辰才脆,急不得。就像这梅雨季,看着烦,其实是给荷花攒着劲儿呢。”
年轻人拍她剥虾的手,拍张妈在灶台边扇扇子的影子,拍陈老师带着学生来吃面时,学生们围着看虾籽的样子。“我奶奶以前也开面馆,”他忽然说,“她说好味道是‘等人来’的,不是‘抢人来’的。你这店,像她那时候的样子。”
入伏那天,天热得像下火。晚香居和快味轩都在门口摆了竹凳,供路人歇脚,免费送绿豆汤。有挑担子的货郎,喝了汤说“这汤里有井水的甜”;有卖花的阿婆,放下篮子说“你们俩像姐妹,不像开店的”。
张老板的儿子举着根冰棍跑过来,给林砚秋和张妈各递一根:“我爸说,以前总怕你们生意好,现在觉得你们生意好,咱巷子里才有人气,就像蝉得在树上叫,才像夏天。”
傍晚,蝉声渐渐歇了,风里带了点凉意。林砚秋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看着夕阳把老巷染成暖红色。张妈端来刚煮的莲子羹,莲子是王伯从荷塘摘的,去了芯,炖得糯糯的。陈老师摇着蒲扇过来,说:“你外婆以前夏夜总在门口摆张竹床,给街坊分莲子羹,说‘夏天的甜,得大家分着吃,才不腻’。”
林砚秋舀了勺莲子羹,甜丝丝的,心里忽然亮堂。原来所谓传承,不是把老手艺守成化石,而是让那些藏在烟火里的耐心——等虾熟的静,湃虾仁的缓,分绿豆汤的暖——像夏夜的风,顺着老巷飘,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热天里,因为一口凉,想起某个安静的午后,某个有人递过一碗汤的瞬间。
蝉又开始叫了,和着两家面馆飘出的香气,在暮色里缠成一团。晚香居的灯光亮起来,和快味轩的灯连在一起,像给这条老巷点了串灯笼,把所有的热,都酿成了清欢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