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蟹粉里的光阴
入秋后的江南,雨总带着点缠绵的凉。巷子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子,一片片打着旋儿飘在晚香居的青石板上,被林砚秋扫地时轻轻拢到墙角,像堆了半墙的碎金子。
这天傍晚,常来的李奶奶揣着个竹篮进门,篮子里是几只青壳白肚的大闸蟹,捆着草绳,还在微微动弹。"秋丫头,"李奶奶把篮子往柜台上一放,喘着气笑,"你张爷爷念叨好几天了,说想起你外婆做的蟹粉面,那鲜得哟,能把舌头吞下去。"
林砚秋心里一动。蟹粉面是外婆的拿手好戏,可她打小没怎么学——这活儿太费功夫了。得选刚上市的雌蟹,蒸熟后剥壳取肉,蟹黄要单独剔出来,用猪油慢慢熬,加黄酒去腥味,还要撒点姜末防寒,最后和蟹肉拌在一起,才算成了蟹粉。一笼蟹出不了多少粉,光是剥蟹就得耗大半天。
"奶奶,这可费事儿呢。"林砚秋摸着竹篮里的蟹,壳上还沾着河泥的腥气。
"费事儿才金贵呀。"李奶奶拍着她的手,"你外婆那会儿,做蟹粉面得提前三天预定,说'蟹要养三天吐净沙,心要静三时熬出香',哪像现在,速食店里的蟹粉,都是淀粉加香精调的。"
张妈在灶间听见了,探出头来:"秋丫头,试试吧。你外婆的铜锅还在呢,当年熬蟹粉专用的。"
那口铜锅藏在灶台下的柜子里,擦干净了,黄铜的锅身泛着温润的光,锅沿还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常年用竹铲搅拌留下的。林砚秋摸着刻痕,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灶台上,看外婆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剥蟹。夕阳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外婆的白发上,也照在她手里的蟹壳上,蟹肉白得像玉,蟹黄红得像玛瑙。
"剥蟹得有耐心,"外婆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不能戳破蟹胃,不能带一点蟹鳃,不然腥气就坏了整碗粉。"
第二天一早,林砚秋就开始忙。蟹是李爷爷凌晨去河埠头挑的,个个顶盖肥。蒸熟后,她学着外婆的样子,拿一把小银刀,先拆蟹腿,再掰蟹壳,然后一点点剔蟹黄、挖蟹肉。手指被蟹壳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吮了吮,接着剥。整整一上午,才剥出一小碗蟹粉。
熬蟹粉要用猪油。张妈在灶上烧着小火,林砚秋把猪油倒进铜锅,看着它慢慢融化,变成清亮的油。然后下姜末,煸出香味,再倒入蟹粉,用竹铲轻轻搅动。"火不能大,"张妈在旁边叮嘱,"要让蟹黄慢慢融在油里,像雾一样散开来才好。"
蟹粉在油里咕嘟着,香气一点点漫出来,先是姜的辣,再是蟹的鲜,最后混着猪油的润,飘得满巷子都是。放学的孩子扒着门框往里看,"阿婆,煮什么好东西呀?"
第一碗蟹粉面,给了李奶奶和张爷爷。细面捞在碗里,浇一勺高汤,再舀一大勺蟹粉,撒几根碧绿的葱花。张爷爷颤巍巍地拿起筷子,挑一筷子面,裹着蟹粉送进嘴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是这个味......跟你外婆做的,一模一样。"
李奶奶也吃着,眼泪掉在碗里,她赶紧擦了擦,笑:"老东西,吃个面还哭。"可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
消息又传开了。有人专门从城西赶来,说"听说晚香居的蟹粉面要提前三天订,还限量,得赶早"。林砚秋干脆在门口贴了张纸:"蟹粉面,每日限十碗,需提前一日预定。"
有天傍晚,张老板从快味轩过来,手里拎着一小袋刚出炉的桂花糕。"林老板,我妈今天来店里,说想吃蟹粉面,能不能加个号?"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这阵子改了菜单,卖的都是本帮浇头面,生意好多了。你这蟹粉面的香,天天飘到我店里,客人都问是不是我家做的。"
林砚秋笑着给他加了个号:"张老板,尝尝我们的桂花糖芋苗?配蟹粉面正好,解腻。"
张老板吃着面,叹口气:"以前总觉得新的就是好的,现在才明白,老的东西里藏着的,不只是味道,还有人心。你外婆当年定的规矩,'提前三天预定',哪里是麻烦,是让吃的人知道,这口鲜来得不容易,得珍惜。"
林砚秋看着窗外,秋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响。铜锅放在灶台上,锅里的蟹粉香还没散。她忽然懂了,外婆说的"素净",不是守旧,是对食材的尊重;张妈说的"调门",也不是固执,是对人心的体谅。就像这蟹粉面,费的是功夫,熬的是光阴,最后端出来的,是让人想起家的味道。
巷口的路灯亮了,晚香居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和快味轩的灯光遥遥相对,不再是较劲,倒像两个守着巷子烟火的老朋友,在秋夜里,各自温着一碗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