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雪眠城
第一章 长安初遇,污泥藏玉
暮春的长安,像是被造物主打翻盘,朱雀大街两侧的榆叶梅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沾在青石板路上,叠出一层薄薄的香雪。欧阳府的马车碾过花瓣,车轮卷起的微风里,都带着三分甜意。
欧阳雪坐在车厢里,指尖轻轻挑着车帘的流苏。她今日偷换了身素雅的湖蓝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枝淡紫色的兰草,是她亲手绣了半个月的成果。贴身丫鬟青禾坐在对面,正絮絮叨叨地数着街上的新奇玩意儿:“小姐你看,那边卖糖画的老师傅又出新样式了,那只凤凰的尾羽,比上次画的孔雀还要灵动呢。”
欧阳雪笑着点头,目光却被街角的骚动吸引。不是孩童打闹的喧嚣,也不是商贩叫卖的热闹,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嫌恶的骚动。她示意车夫停在路边,自己提着裙摆下了车。
“小姐,还是别去了吧,听说那边……不太干净。”青禾拉着她的衣袖,脸上带着怯意。
欧阳雪没说话,只是拨开围观的人群往里走。越靠近中心,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就越发刺鼻,像是腐肉混着泥水的味道,引得不少人捂着鼻子后退。她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人群中央的景象——
墙角蜷缩着一个人,浑身裹在破烂的灰布衣衫里,衣衫早已被血污浸透,黏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挺拔的轮廓。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脖颈处,皮肤溃烂得不成样子,暗黄色的脓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的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凌乱的黑发沾满污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嘴唇泛着青白,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这伤看着就吓人,怕是活不成了。”
“可不是嘛,别是得了什么怪病,沾染上就麻烦了。”
“快走吧快走吧,晦气得很。”
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没人愿意上前搭把手。欧阳雪看着那人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守在床边,一遍遍用温水给她擦身,轻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若是此刻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又该多绝望?
“青禾,去叫府里的马车过来,再让车夫把备用的毡毯取来。”欧阳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青禾愣住了:“小姐,您要把他带回府?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的!”
“救人要紧,父亲那边,我去说。”欧阳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人的伤口,想要扶他起来。指尖刚触到对方的胳膊,那人却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兽,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欧阳雪看清了他的脸。污泥和血痂糊了满脸,左眼上方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结痂的血渍顺着脸颊往下淌,几乎遮住了半只眼睛。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寒夜里的星辰,带着警惕、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别碰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撕心裂肺的疼。
欧阳雪没有退缩,反而放柔了语气:“我没有恶意,你伤得很重,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跟我回去吧,我请大夫给你治伤。”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一沉,彻底晕了过去。
欧阳府的下人抬着担架回来时,围观的人还在指指点点。青禾红着脸挡在前面,欧阳雪却挺直了脊背,亲自扶着担架的一角,看着下人将他抬上马车。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念之善,会在日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只知道此刻,不能让这个陌生的生命,在长安的街角悄然流逝。
回到欧阳府,欧阳雪直接把人安置在了后院的僻静偏院。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只有一个负责打扫的老仆,正好方便养伤。她请来了长安城最好的外科大夫张太医,看着张太医皱着眉头清理伤口,心里也跟着揪紧。
“小姐,这伤口溃烂得太严重了,怕是……”张太医欲言又止。
“张太医,无论如何,请您尽力。”欧阳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药钱不是问题,府里最好的药材,您尽管用。”
张太医叹了口气,开始调配药膏。欧阳雪守在一旁,看着他用烈酒清洗伤口,那人疼得浑身发抖,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心里暗暗称奇,这人看着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异常坚韧。
接下来的日子,欧阳雪几乎每天都要去偏院待上一阵子。有时是送去刚炖好的燕窝粥,有时是亲自换换药布,有时只是坐在窗边,看他闭目养神。青禾总说她太过上心,万一这人是个坏人,岂不是引狼入室?欧阳雪却只是笑笑,坏人脸上不会刻字,可善良,却能从眼睛里看出来。
她渐渐知道了他的名字——暮云天。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的戒备慢慢褪去,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一次,她给他送药时,不小心被药碗烫到了手,他竟下意识地伸手想握住她的手腕,却在半空中停住,又默默收回,只低声说了句:“小心些。”
那声音里的关切,让欧阳雪的心,轻轻跳了一下。
第二章 不告而别,雪落惊城
暮云天的恢复速度,连张太医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溃烂的伤口渐渐收口,新肉一点点长出来,虽然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却总算保住了性命。他脸上的血痂脱落之后,露出的面容竟十分清俊,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像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开始能下床走动,有时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墙外的天空发呆。欧阳雪问他来自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总是含糊其辞,只说自己是个四处漂泊的旅人,遭遇了意外才落得这般境地。
欧阳雪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愿意等,等他主动开口的那一天。
这些日子,长安城风平浪静,只是街头巷尾多了些关于边境战事的传闻。听说北境的蛮族又开始蠢蠢欲动,朝廷已经派了大军前去镇压,其中就有镇国将军暮老将军的长子,暮云昭。
“暮云昭将军可是个英雄呢,”青禾捧着一本话本,叽叽喳喳地说,“听说他十五岁就上了战场,杀得蛮族闻风丧胆,这次有他在,定能大胜归来。”
欧阳雪听着,心里却莫名地想起了暮云天。他也姓暮,会不会和暮老将军有什么关系?她看向偏院的方向,暮云天正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流云,背影孤寂得让人心疼。
她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暮云天能正常行走的那天,欧阳雪特意让人做了一桌子好菜,算是庆祝他康复。席间,他第一次主动敬了她一杯酒,眼神真诚:“欧阳小姐的恩情,暮某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暮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欧阳雪笑着回敬,酒液微凉,滑入喉咙,却带着一丝暖意。
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或许有一天,暮云天会告诉她他的来历,或许他会离开长安,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可她从未想过,他会以那样一种方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第二天清晨,欧阳雪像往常一样去偏院送早饭,却发现院门虚掩着。她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进去,石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桌上放着一支玉簪,是她前几日在花园里不慎遗落的,玉质温润,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她认得,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平日里十分珍视。他竟帮她捡了回来,却又在此时,留下它,不告而别。
欧阳雪握着那支玉簪,指尖冰凉。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滋味。青禾在一旁安慰:“小姐别难过,说不定他只是有急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欧阳雪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隐隐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暮云天果然没有再出现。欧阳雪渐渐把他埋在了心底,只是偶尔看到那支玉簪,还是会想起那个眉眼清俊,却总带着阴郁的少年。
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后的盛夏。
那天异常闷热,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欧阳雪正在书房帮父亲整理公文,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她出去一看,只见几个小厮倒在地上,睡得正沉,任凭怎么呼唤都醒不过来。
“怎么回事?”欧阳雪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话音刚落,就看到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老爷他……他在书房睡着了,叫不醒啊!”
欧阳雪赶紧跑到父亲的书房,只见父亲伏在案上,眉头微蹙,呼吸均匀,像是进入了深沉的睡眠。她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还好,气息平稳。可无论她怎么摇晃,父亲都没有丝毫反应。
紧接着,母亲也在花园里睡着了,丫鬟、婆子,府里的人一个个倒下,像是被无形的睡意笼罩。欧阳雪强作镇定,让人去街上看看,得到的消息却让她遍体生寒——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睡着了。
店铺里的掌柜趴在柜台上,挑着担子的小贩倒在路边,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孩童,也歪在自家门槛上,睡得香甜。整座城,瞬间陷入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更诡异的是,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没有立刻融化。很快,屋顶、树梢、街道,都被染成了白色。明明是七月流火的盛夏,长安城却成了一片冰雪世界。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欧阳雪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她想扶住旁边的柱子,却浑身无力,眼前一黑,终究还是倒在了雪地里,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风雪向她走来,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温柔与痛苦。
第三章 幻境情深,红妆似梦
“夫人,醒醒,该起身了。”
温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香气。欧阳雪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帐幔,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寒意。
她愣住了,这不是她的闺房。
“夫人,您可是睡糊涂了?”一个穿着青绿色丫鬟服的少女端着水盆走进来,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昨天刚和少主拜了堂,今天就忘了自己是谁啦?”
少主?拜堂?
欧阳雪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身大红的嫁衣,衣襟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触手温润。她抬手,看到自己的手腕上戴着一对玉镯,晶莹剔透,正是她曾经在首饰铺里见过的,却因为价格太贵而没舍得买的那对。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夫人真是逗,”丫鬟放下水盆,笑着说,“您和少主情投意合,昨日大婚,全城的人都来贺喜呢。您忘了?少主还亲自为您牵马,把您从欧阳府接到这儿来的。”
欧阳府?父母呢?长安城的雪呢?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盘旋,可还没等她想明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青衫落拓,眉眼清俊,正是消失了许久的暮云天。
只是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神里像是盛满了星光。他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的温度恰到好处,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春风拂过湖面,“睡得好吗,夫人?”
那声“夫人”,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荡起圈圈涟漪。欧阳雪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
“暮……暮云天?”她有些不确定地叫着他的名字。
“嗯,是我。”他笑着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怎么,才一晚不见,就不认得为夫了?”
为夫?
欧阳雪的脸更红了,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看着他眼中的温柔,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那些关于大雪、关于沉睡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模糊不清。
或许,那些只是一场噩梦?
“我……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她轻声说,“梦见长安下了很大的雪,所有人都睡着了。”
暮云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温柔:“傻瓜,定是昨天太累了,才会做这样的梦。你看,外面阳光多好,哪有什么雪。”
他说着,伸手拉开了窗帘。窗外,桃花开得正艳,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飞着,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确实没有雪,没有死寂,只有岁月静好。
“来,我帮你洗漱。”暮云天拿起帕子,蘸了温水,轻轻为她擦拭脸颊。他的动作温柔而细致,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欧阳雪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或许,真的是她记错了。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实,他就在她身边,对她这样好,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丫鬟在一旁笑着说:“夫人可真有福气,少主对您真是痴情。为了娶您,少主可是亲自去欧阳府求了三次婚呢,老爷和夫人一开始还舍不得,后来见少主是真心待您,才松了口。”
父母同意了?欧阳雪心里一阵欢喜,又有些愧疚,自己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那……我爹娘呢?”她问。
“老爷和夫人说,让您先和少主好好过日子,过几日再来看您。”暮云天替她回答,语气自然,“他们都很放心把你交给我。”
欧阳雪点点头,彻底放下了心防。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甜蜜。暮云天对她体贴入微,早上会亲自为她画眉,中午会陪她在花园里赏花,晚上会抱着她坐在窗前,给她讲边关的趣事。
他说,他已经辞去了军中的职务,只想守着她,过安稳的日子。他还说,等过些日子,就带她去江南,看那里的小桥流水,看那里的杏花微雨。
欧阳雪沉浸在这份幸福里,几乎忘了长安城的模样,忘了那些模糊的记忆。她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暮云天温柔的笑脸,听到的都是他宠溺的呼唤。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地,父母躺在雪地里,面色苍白,无论她怎么叫,都醒不过来。每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她都会紧紧抱住身边的暮云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暮云天总是会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呢。”
感受着他的体温,欧阳雪的心会渐渐安定下来。她告诉自己,那只是梦,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她不知道,这座用幻术编织的美梦,早已将她牢牢困住,而那个看似温柔的爱人,正是这场梦境的主宰。
第四章 三客临门,幻雪惊破
长安城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三个月。
盛夏的阳光明明炽烈如火,却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只能在雪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晕。整座城被冰雪覆盖,寂静得可怕,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簌簌”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秦阳、李雪、李红三人,就是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午后,走进了长安城。
他们是结伴而行的旅人,原本是要去长安以西的凉州,却在路过长安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这……这是长安?”李红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她去年还来过长安,记得那时的长安繁花似锦,热闹非凡,可眼前的这座城,却像是被冰封了千年,死寂而寒冷。
“不像假的。”秦阳皱着眉头,勒住了马缰。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也是见识最广的,可这样的景象,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们看城门,上面还挂着‘长安’的匾额,错不了。”
李雪是个女子,心思更为细腻。她翻身下马,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这雪不对劲。七月飞雪本就罕见,这雪还带着一股妖气,绝非自然形成。”
她出身于道家世家,从小就修习法术,对这些邪祟之气最为敏感。这片雪地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幻术气息,虽然微弱,却逃不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