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劫
一、月下肉香
惊蛰刚过,江南的雨就没停过。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朱漆窗棂和飞翘的屋檐。李玉提着盏油纸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深处走,灯芯在风里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是“聚鲜楼”的厨子,今晚轮到他值夜。后厨的水缸见底了,掌柜的让他去巷尾的井里打水。这巷子叫“鬼打墙”,据说半夜常有怪事,李玉攥着扁担的手心沁出了汗。
走到井边,刚要放下水桶,鼻尖突然钻进一缕肉香。不是猪肉的腻,不是牛肉的腥,是羊肉,带着烟火气的烤羊肉香,混着孜然和辣椒的味道,勾得人舌根发颤。
“谁在烤肉?”李玉喊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荡开,惊起几只夜鸟。
没人应答。肉香却更浓了,像是从井里飘出来的。李玉探头往井里看,井水黑漆漆的,映着他的脸,突然,水面晃了晃,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子,正坐在井台上烤肉,银质的烤签上串着肥瘦相间的羊肉,油珠子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李玉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再定睛一看,井台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炭火、烤签、羊肉,全没了。他摸摸额头,全是冷汗——难道是撞邪了?
“小兄弟,要尝尝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清润如玉石相击。
李玉猛地转身,只见个男子站在月光下,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风一吹,衣袂飘飘,竟不像真人。男子手里拿着串烤羊肉,油光锃亮,正是他刚才在井里看到的那串。
“你……你是谁?”李玉的声音发颤。
男子笑了,眉眼弯弯,竟有种说不出的魅惑:“我叫玄华。这羊肉,是用西域的幻影羊烤的,吃了能梦见最想的人。”他把烤串递过来,“尝尝?”
羊肉的香气直冲鼻腔,李玉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肉一进嘴就化了,满口都是浓郁的肉香,还带着点回甘。他刚想再咬,烤串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你看。”玄华指了指井口。
李玉低头,只见井水映出个女子的脸——柳叶眉,杏核眼,穿着件月白衫子,正对着他笑。是美玉!聚鲜楼的账房先生,他偷偷喜欢了半年,却从没敢说过话。
“这……这是真的?”李玉又惊又喜。
玄华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幽深:“是幻影,也是人心。你若想让幻影成真,明晚子时,带着三样东西来这里找我——美玉的一缕发丝,你最珍贵的物件,还有……一滴真心泪。”说完,他也化作青烟,消失在巷子里。
李玉愣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烤羊肉的香气。井水里的影子也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的脸,红扑扑的,带着点痴傻的笑。
二、青丝泪
第二天,李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切菜时差点切到手指,炖肉时忘了放盐,掌柜的骂了他好几回。美玉来对账时,他头都不敢抬,眼睛却忍不住偷偷瞟她——她今天梳了个新发型,鬓角垂着缕碎发,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李大哥,这月的菜钱好像算错了。”美玉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李玉“啊”了一声,接过账本,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美玉笑了笑,没在意,转身回了账房。
李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想起玄华的话,心跳得更快了。真的要去拿她的头发吗?这算不算不敬?可一想到井水里她的笑脸,他又按捺不住。
晚上打烊后,李玉磨磨蹭蹭地留在后厨。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悄悄溜进账房。账房里还亮着盏油灯,美玉的梳子放在桌上,梳齿间缠着几根青丝。
李玉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脏“咚咚”直跳。他颤抖着伸出手,捏起一根头发,刚要放进荷包,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你在干什么?”美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包袱,显然是回来取东西的。
李玉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头发掉在地上:“我……我……”
美玉捡起头发,脸色苍白:“你偷我的头发做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李玉急得快哭了,“是一个叫玄华的人,他说……他说能让我梦见你……”他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越说越乱,像个傻子。
美玉听完,眼神变得复杂:“玄华……你见到的是玄华?”
“你认识他?”李玉惊讶道。
美玉点点头,眼圈红了:“他是我……一位故人。三年前,他也给过我一串幻影羊肉,说能梦见最想的人。”
“那你梦见了吗?”
美玉的眼泪掉了下来:“梦见了。可那梦,是假的。”她擦了擦眼泪,“李玉,你别信他,他的东西不能要,会出事的。”
李玉愣住了。他看着美玉泛红的眼睛,突然想起玄华要的“真心泪”。难道……
“美玉,你最想的人是谁?”李玉鼓起勇气问。
美玉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转身跑了出去,月白衫子消失在夜色里。
李玉捡起地上的头发,心里乱糟糟的。他最珍贵的物件,是娘留给他的银锁,从小戴到大。可真心泪……怎么才算真心泪?
半夜,李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美玉哭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突然,他明白了——真心泪,不是为自己哭,是为心上人哭。
他爬起来,跑到聚鲜楼后面的小花园。美玉常在这里浇花,他见过她对着一株玉兰发呆。他蹲在玉兰树下,想起美玉的笑脸,想起她的眼泪,想起她可能喜欢着别人,眼泪真的掉了下来,滴在泥土里,砸出个小小的坑。
他用手帕接住一滴眼泪,小心翼翼地包好。银锁、头发、眼泪,三样东西齐了。
子时,李玉又来到“鬼打墙”巷。玄华果然在井台上,还是那身玄色锦袍,手里拿着个白玉瓶。“东西带来了?”
李玉点点头,把三样东西递过去。
玄华打开白玉瓶,将头发和银锁放进去,又滴入那滴眼泪。瓶口冒出一阵白雾,凝成个小小的光球,像颗星星。“拿着它,今晚就能梦见美玉,而且……能让她也梦见你。”
李玉接过光球,冰凉冰凉的。“这是真的吗?”
“信则真,不信则假。”玄华笑得神秘,“不过,凡事有代价。这梦做一次,你就会老一岁。”
李玉愣住了。老一岁?他才二十,老一岁也不怕。“我愿意。”
玄华点点头,又化作青烟消失了。
当晚,李玉真的做了梦。梦里,他和美玉坐在聚鲜楼的雅间里,他给她夹菜,她笑得眉眼弯弯。突然,门被推开了,一个穿锦衣的男子走进来,拉着美玉就走。美玉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不舍。
“你是谁?”李玉大喊。
男子转过身,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股傲气:“我叫景然。美玉是我的未婚妻。”
李玉一下子惊醒了,浑身冷汗。景然?锦绣前程的景,当然的然?他好像听掌柜的说过,美玉的父亲是个秀才,给她定了门亲事,男方叫景然,是个举子,马上要去京城赶考。
原来,她喜欢的人是景然。
第二天,李玉去聚鲜楼,见了美玉,脸一下子红了。美玉也低着头,不敢看他,耳根红红的。难道……她也做了同样的梦?
“李大哥,”美玉突然开口,“昨晚我梦见你了。”
李玉的心跳得飞快:“我也梦见你了,还有……景然。”
美玉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他快回来了。”
三、雪夜魅影
景然回来的那天,下了场春雪。江南的雪下不大,像撒了把盐,落在梅枝上,倒有几分诗意。他穿着件宝蓝的锦袍,骑着匹白马,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浩浩荡荡地进了城,直奔美玉家。
聚鲜楼里,李玉正在切羊肉,刀工平时很稳,今天却切得歪歪扭扭。美玉站在账房门口,望着街上的方向,脸色苍白。
“听说了吗?景举子这次在京城得了大官赏识,说不定能中进士呢。”
“那美玉可就享福了,成了官太太。”
“是啊,哪像咱们,一辈子守着这小酒楼……”
伙计们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李玉心上。他放下刀,往外走。
“李大哥,你去哪?”美玉问。
“我去打水。”李玉的声音闷闷的。
他又来到“鬼打墙”巷。井台上,玄华正站在雪地里,玄色锦袍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你又来了。”
“我想再做个梦。”李玉说,“我想知道,美玉是不是真的喜欢景然。”
玄华挑眉:“不怕再老一岁?”
李玉摸了摸脸,好像真的粗糙了点。“不怕。”
“这次要什么代价?”
“你说。”
玄华笑了:“我要你十年的寿命。”
李玉的手抖了一下。十年……他娘就是在四十岁那年走的,他说不定只能活六十,十年就是六分之一。可一想到美玉,他还是咬了咬牙:“好。”
玄华递给她一个玉佩:“今晚握着它睡,就能看见你想知道的。”
当晚,李玉握着玉佩,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他站在美玉家的院子里。美玉和景然坐在廊下,景然拿着支玉簪,要给美玉戴上。美玉低着头,没说话,也没躲开。
“美玉,等我中了进士,就风风光光娶你过门。”景然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
美玉摇摇头:“我爹说,你这次去京城,认识了兵部尚书的女儿……”
景然的脸色变了变:“那只是逢场作戏,我心里只有你。”
“是吗?”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李玉转过头,只见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梅树下,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却带着股寒气。“景然,你忘了答应我的事了?”
“白雪?你怎么来了?”景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白雪冷笑一声:“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山盟海誓?你说过,等你得了尚书赏识,就娶我,现在却想反悔?”
美玉站起身,看着景然:“她说的是真的?”
景然慌了:“美玉,你听我解释……”
“不必了。”美玉转身就跑,眼泪在雪地里滴出个小水点。
景然想去追,被白雪拉住:“你敢去?你要是敢追她,我就告诉尚书,你当年为了中举,买通了考官!”
景然的脸像死灰一样。
李玉惊醒时,天已经亮了。他摸了摸眼角,全是泪。原来景然是个渣男,还有个叫白雪的相好,为了前程连未婚妻都骗。那美玉……她现在一定很伤心。
他想去安慰美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个厨子,景然再坏,也是个举子,他哪比得过?
到了聚鲜楼,李玉发现美玉没来。掌柜的说,美玉家里派人来告假,说她病了。
李玉急坏了,想去找她,又怕不合适。正焦躁着,景然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李玉,你见过美玉吗?”
“没……没有。”李玉说。
景然盯着他,眼神像刀子:“我听说,你对她有意思?”
“我没有!”李玉的脸一下子红了。
景然冷笑一声:“最好没有。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他转身走了,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着股戾气。
李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梦里白雪的话,景然买通考官,这可是大罪。要不要揭发他?可揭发了,美玉会不会更伤心?
晚上,李玉又去了“鬼打墙”巷。玄华还在那里,好像永远都在。“你都看见了?”
“嗯。”李玉点点头,“景然不是好人,我想帮美玉。”
“帮她?怎么帮?”玄华问,“你想让她喜欢你?”
李玉的脸红了:“我……我只想她开心。”
“那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玄华的眼神幽深,“我可以帮你毁了景然,让他身败名裂,但你要付出三十年的寿命。”
三十年?李玉愣住了。他现在二十,减三十年,岂不是只有十岁的阳寿了?最多只能活一年?
“你考虑清楚。”玄华说,“一年,换她一世安稳,值吗?”
李玉想起美玉的笑,想起她的眼泪,想起她在梦里转身跑开的背影。值。
“我答应你。”
玄华递给她一个纸人,上面写着景然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把这个烧了,景然就会倒霉。”
李玉接过纸人,手指抖得厉害。这是害人啊……可一想到美玉,他还是咬了咬牙。
当晚,他在院子里烧了纸人。火苗窜得很高,纸人在火里扭曲,像在哭嚎。
四、幻影成真
烧了纸人的第二天,景然果然出事了。有人揭发他买通考官,科场舞弊。官府来抓人时,景然正在家里收拾行李,想偷偷跑回京城。被抓的时候,他还大喊大叫,说有人陷害他。
消息传到聚鲜楼,伙计们都炸开了锅。
“怪不得他能中举,原来是作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美玉可算解脱了。”
李玉听着,心里却没什么高兴的,反而有点空落落的。他走到账房,美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那里发呆,眼睛红红的。
“你都知道了?”李玉问。
美玉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我爹把婚约退了。可我……我心里好乱。”
“乱什么?”
“景然虽然骗了我,但他以前对我挺好的。还有那个白雪,听说她是尚书的远房侄女,为了景然,把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给他买通关系,现在也被连累了……”美玉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事儿太巧了,像有人安排好的。”
李玉的心跳了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
“李玉,”美玉突然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玄华走进了聚鲜楼。他还是那身玄色锦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李玉,出来一下。”
李玉心里咯噔一下,跟着他走到外面。
“事情办完了,该算代价了。”玄华说。
“我知道。”李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还能活多久?”
“最多三个月。”玄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我可以把你的寿命还给你,甚至让你长生不老。”玄华说,“但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需要一个人的真心,来解我身上的咒。”玄华看着聚鲜楼里的美玉,“美玉的真心。”
李玉愣住了:“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让她爱上你,真心实意地说一句‘我爱你’。”玄华说,“只要她说出这句话,我的咒就解了,你的寿命也能回来。”
李玉的心乱了。用欺骗得到的爱,算什么真心?可三个月的寿命……他还不想死,他还想多看美玉几眼。
“我……我考虑一下。”
回到聚鲜楼,美玉还在账房里。她见李玉回来,站起来:“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你认识玄华?”李玉问。
美玉点点头:“三年前,我爹生病,家里没钱,是他给了我一笔钱,还说……还说能让我梦见想的人。我当时最想的是我娘,真的梦见了。”她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那笔钱是景然托他给我的,景然说,怕我不肯收他的钱。”
李玉这才明白,原来玄华早就认识他们,一直在背后看着这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李玉像变了个人。他开始学着写诗,虽然写得狗屁不通;他开始注意打扮,把娘留的银锁当了,换了件新布衫;他每天给美玉带一支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玉兰。
美玉起初很惊讶,后来渐渐习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