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记
一、茅舍风霜
永定河的秋汛刚过,河滩上的淤泥还泛着腥气。李轩背着半篓野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坳里走,破草鞋在石子路上磨出个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文良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粗布,时不时停下来给李轩拽拽补丁摞补丁的衣襟。
"阿轩,歇会儿吧。"文良的声音细弱,像山涧里的溪流,"这筐野菜够吃两顿了,别去采蘑菇了,山里雾大。"
李轩回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他比文良大两岁,刚过二十,身板却单薄得像根芦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昨儿听王大婶说,东山沟出了种红蘑菇,能换两个铜板。咱得攒钱,开春好请张木匠把屋顶修修——你看那漏雨的地方,都快把你绣的帕子淋湿了。"
文良低下头,手指绞着粗布。她自小跟李轩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两家就隔着道篱笆,都是佃农,租着地主家的薄田过活。十二岁那年,两家的爹娘都染了时疫去了,剩他们两个半大孩子,靠着乡邻接济和山里的野物,竟也熬到了成婚。
如今的家,是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屋顶盖着的茅草早就朽了,下雨时得用木桶接水;墙壁是黄泥糊的,裂开的缝能塞进手指头;唯一像样的家当,是文良陪嫁的一口铁锅,被柴火熏得乌黑发亮。
"钱够的。"文良轻声说,"我把那只旧银簪子当了,换了三百文,够请张木匠了。"
李轩的脸沉了沉:"那是你娘留的念想,怎么能当?"
"念想不能挡雨啊。"文良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等以后日子好了,咱再赎回来。再说了,只要跟你在一块儿,住哪儿都一样。"
李轩心里一暖,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很,指头上全是裂口,那是常年洗衣、织布磨出来的。"会好的。"他握紧了她的手,"等我学会编竹筐,咱就去镇上摆摊,挣了钱,先给你买支金钗——就像年画里画的那样,镶着宝石的。"
文良"噗嗤"一声笑了:"傻样,金钗哪是咱能想的?能有件新棉袄就好。"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山。秋末的山林萧索得很,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李轩眼尖,很快就在一棵老松树下发现了几丛红蘑菇,像撒在地上的玛瑙。"找到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进竹篓里。
文良在旁边捡枯枝,准备回家生火。突然,她的目光被树根下的一抹金光吸引了。那东西半埋在腐叶里,露出个尖尖的角,在昏暗的林子里闪着柔和的光。
"阿轩,你看这是什么?"她走过去,用树枝扒开落叶。
那是支金钗,样式很古雅,钗头是朵盛开的牡丹,花瓣上镶嵌着细小的珍珠,钗身刻着缠枝纹,摸上去冰凉温润,不像凡物。李轩凑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这是真金的?"
他把金钗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怕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掉的。"文良小声说,"咱得还给人家。"
李轩点点头,把金钗揣进怀里:"先收着,回去问问里正,看有没有人寻东西。"
两人没心思采蘑菇了,匆匆往家赶。茅草屋里冷飕飕的,文良生火做饭,李轩就坐在灶门前,借着火光摆弄那支金钗。突然,钗头的牡丹像是动了一下,花瓣微微张开,竟透出层淡淡的光晕。
"文良,你看!"李轩惊呼。
文良跑过来,只见金钗悬浮在半空,发出柔和的金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从钗子里传出来的:"吾乃金钗灵仙,蒙尔等拾得,愿许三愿。但说无妨,皆可实现。"
两人吓得瘫坐在地上,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李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能实现愿望?"
"然也。"金钗的光芒更盛了,"但需记取,一愿一偿,三愿之后,吾便归位。且第三愿,需待前两愿实现之后,再行定论。"
文良拉了拉李轩的衣袖,小声说:"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李轩定了定神,想起漏雨的屋顶,想起文良冻裂的手,想起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他站起身,对着金钗深深一揖:"若您真能显灵,我们的第一个愿望,是有间好房子——不用太大,能遮风挡雨就行。"
文良补充道:"最好...最好能有间绣房,让我能安安稳稳地绣花。"
金钗晃了晃,光芒闪过之后,又落回李轩手中,恢复了原样。"此愿已记。明日辰时,自会应验。"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李轩抱着金钗,文良则坐在床边,一遍遍地摸着自己的糙手,想象着有间不漏雨的房子是什么模样。鸡叫头遍时,李轩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雕梁画栋的大房子,文良穿着绫罗绸缎,在绣房里笑靥如花。
二、朱门绮梦
第二天一早,李轩被冻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推醒文良:"快起来看看!"
两人跌跌撞撞地推开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来的茅草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青砖瓦房。院墙是用糯米汁混着石灰砌的,雪白平整;大门是黑漆的,铜环闪闪发亮;院里种着两棵石榴树,枝繁叶茂;正房五间,厢房两间,屋顶盖着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
"这...这是真的?"文良捂住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李轩拉着她冲进正房。屋里铺着红毡,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桌椅是紫檀木的,雕着花鸟;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个青花瓷瓶,插着几支孔雀翎。他又冲进厢房,只见一间屋子里摆着织布机,另一间则放着绣架,架子上还搭着块上好的云锦。
"文良,你看!"李轩指着绣架,声音都在发颤。
文良走过去,轻轻抚摸着云锦。那料子光滑细腻,比她见过的最好的丝绸还要好。她拿起绣架上的针线,针是金的,线是五彩的丝线,闪着珠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青布衫的老者带着两个丫鬟、三个仆役走了进来,对着两人躬身行礼:"小人是这宅子的管家,姓刘。奉金钗仙谕,前来伺候二位主子。"
李轩和文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激动和茫然。刘管家又说:"厨房已经备好了早饭,请主子们移步用膳。"
早饭摆在西厢房的花厅里。桌上摆着八个菜:红烧肉、炖鸡汤、炒虾仁、凉拌木耳...还有两碗白米饭,冒着热气。文良看着这些菜,想起昨天还在吃野菜粥,眼泪又掉了下来。
"哭啥?"李轩给她夹了块鸡肉,"这是好日子来了。"
吃完饭,刘管家拿来两身新衣服。李轩的是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文良的是粉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文良穿上襦裙,对着铜镜照了又照,镜里的人面色红润,眉眼清秀,再也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穷丫头了。
"真好看。"李轩由衷地赞叹。
文良红了脸,低头摸着裙摆:"那...第二个愿望..."
李轩想了想,说:"咱得有钱。不是一点点,是很多很多,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他拿出金钗,捧在手心:"金钗仙,这是我们的第二个愿望。"
金钗再次发出光芒:"此愿已记。三日后,自会应验。"
接下来的三天,两人像活在梦里。刘管家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丫鬟们伺候着穿衣吃饭,仆役们打扫院子、挑水劈柴。文良每天在绣房里绣花,李轩则在院子里散步,或者跟刘管家学着看账本。
第三天傍晚,几个镖师护着十几个箱子来到了宅子。刘管家打开箱子,里面全是金银珠宝:金条码得整整齐齐,银元宝闪着白光,珍珠玛瑙堆成了小山,还有各种玉佩、宝石,看得人眼花缭乱。
"主子,这些都是您的了。"刘管家笑着说。
李轩看着这些财宝,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拿起一根金条,沉甸甸的,咬了一口,留下个牙印。"是真的。"他喃喃地说。
文良拿起一串珍珠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镜里的她珠光宝气,再也看不出半分贫家女的模样。
有了钱,李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买了支金钗——比他当初许诺的还要华丽,钗头是只凤凰,嘴里衔着颗红宝石。他把金钗插在文良的发髻上:"你看,我说过会给你买的。"
文良摸着金钗,笑得合不拢嘴。
没过多久,村里人都知道李轩和文良发了大财。以前接济过他们的王大婶、张木匠都来看望,李轩和文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临走时还送了些银子和布料。
"阿轩和阿良真是好人,发达了也不忘本。"王大婶逢人就说。
李轩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他开始学着镇上的乡绅,穿绸戴缎,骑马逛街。他给村里修了条路,又盖了间学堂,请了个先生教孩子们念书。一时间,李轩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文良也变了。她不再满足于在家绣花,开始学着交际。她请了城里的嬷嬷来教她礼仪,学着弹琴、下棋、画画。她的衣服越来越华丽,首饰越来越贵重,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矜持和疏离。
有天,王大婶来借点米。文良正在跟嬷嬷学插花,头也没抬地说:"让管家给她两斗米。"语气淡淡的,不像以前那样亲热。
王大婶接过米,叹了口气:"阿良,你变了。"
文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人总是要变的嘛。王大婶,您慢走。"
等王大婶走了,嬷嬷说:"主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跟那些乡野村妇少来往,免得失了体面。"
文良点点头,心里觉得嬷嬷说得对。她现在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了,怎么还能跟以前一样呢?
李轩也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他当了富人就摆架子。他起初有些不舒服,但很快就想开了:"我给他们修路盖学堂,够对得起他们了。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跟他们蹲在地上吃饭?"
他开始结交城里的富商和官员,学着他们斗鸡、玩牌、逛酒楼。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文良劝过他几次,他却不耐烦地说:"男人在外应酬,你懂什么?"
文良委屈得掉了眼泪,却也不敢再多说。她把精力都放在打扮和宴会上,家里的事,全交给了刘管家。
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偶尔坐在一起吃饭,也只是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再也没有以前那种说说笑笑的温馨了。
这天晚上,李轩喝了酒回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穿着锦袍,戴着玉扳指,面色红润,再也不是那个瘦骨嶙峋的穷小子了。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以前跟文良在茅草屋里,分吃一块烤红薯的日子,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文良,"他叫了一声。
文良从梳妆台前回过头,她刚卸了钗环,头发披在肩上。"怎么了?"
"你说,咱是不是忘了什么?"李轩问。
文良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啊。房子有了,钱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轩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从怀里掏出那支金钗:"还记得吗?第三个愿望,我们还没说。"
文良的眼睛亮了:"对啊!第三个愿望!阿轩,你想许什么愿?"
李轩看着她,又看看自己身上的锦袍,突然说:"我想长生不老。"
文良愣了一下,随即拍手道:"对!长生不老!这样我们就能永远过这样的好日子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都闪烁着贪婪的光。他们忘记了曾经的贫寒,忘记了乡邻的恩情,甚至忘记了彼此最初的模样。他们只知道,现在的日子很好,好到让他们想永远拥有。
李轩举起金钗,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金钗仙,这是我们的第三个愿望——我们要长生不老!"
金钗沉默了片刻,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亮。那光芒中,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在看着他们。
三、浮华幻梦
金钗的光芒持续了很久才散去,屋子里恢复了平静。李轩和文良紧张地看着对方,等待着长生不老的奇迹降临。
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李轩还是会饿,文良还是会困,他们的头发没有变得更黑,脸上的皱纹也没有消失。
"怎么回事?"文良有些慌了,"难道金钗仙没听到?"
李轩也皱起了眉:"不可能。它说过会实现的。"
他拿出金钗,又喊了一遍:"金钗仙,我们的第三个愿望,你听到了吗?"
金钗没有发光,也没有声音。就像一支普通的金钗,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文良哭了起来,"阿轩,我不想老,不想死啊!"
李轩安慰道:"别急,也许是需要点时间。"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依旧是普通人。李轩开始变得烦躁,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金钗发呆。文良则更加疯狂地打扮自己,用最贵的胭脂水粉,穿最华丽的衣服,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青春。
他们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丫鬟端茶慢了点,就会被骂;仆役打扫得不干净,就会被打。刘管家劝过几次,说这样会失人心,李轩却把他骂了出去:"我给你钱,你就得听我的!"
村里人也渐渐不敢再来了。有次张木匠的儿子得了急病,来借钱求医,李轩直接让管家把他赶了出去:"装可怜骗钱的,我见多了!"
王大婶听说了,来劝文良:"阿良,那孩子是真病了,你就帮帮他们吧。"
文良正在试一件新做的狐裘大衣,头也不抬地说:"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了,生老病死,都是命,帮也没用。"
王大婶叹了口气:"你们真的变了。以前你们穷的时候,张木匠可是把家里最后一口粮都分给了你们啊。"
文良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王大婶摇摇头,转身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们了。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李轩、文良和一群噤若寒蝉的仆役、丫鬟。
李轩迷上了炼丹。他听一个游方道士说,吃了仙丹就能长生不老,于是花了大把的银子,请道士在家里炼丹。那些丹药黑乎乎的,闻起来一股怪味,李轩却吃得很起劲。
文良则信了佛。她在院里盖了座佛堂,每天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她青春永驻。她还请了些和尚来做法事,场面搞得很大,花费也惊人。
可丹药吃了不少,法事也做了很多,他们还是老样子。李轩的鬓角甚至出现了几根白发,文良的眼角也有了细纹。
"骗子!都是骗子!"李轩把炼丹炉砸了,把道士赶了出去。
文良则在佛堂里哭了一天:"菩萨,你为什么不保佑我?我给了你那么多香火钱啊!"
就在他们越来越绝望的时候,金钗突然有了动静。那天夜里,李轩和文良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金钗突然从梳妆盒里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发出柔和的光芒。
"金钗仙!"两人又惊又喜。
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冰冷:"汝二人可知罪?"
李轩一愣:"我们何罪之有?"
"汝二人初得富贵,尚能体恤乡邻,可时日一久,便贪念丛生,忘恩负义,欺凌弱小。"金钗的光芒闪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