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青牛记

的梅花印,竟跟自己年轻时,给自家那头老黄牛烫的记号一模一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还清楚记得,用烧红的铁钳在牛犄角上烫出梅花时,老黄牛疼得浑身发抖,却硬是没踢他一脚。

“是你吗?老青?”冯老汉的声音发颤,手指轻轻抚过那枚梅花印。那年瘟疫来得凶,村里的牲口死了大半,老青也没能幸免。为了不让疫情扩散,他忍痛把老青牵到黑风口,埋在了那片芦苇荡深处。埋牛的时候,他在牛脖子上系了条红绸带,上面绣着朵梅花——那是老伴生前最爱的花样。

青牛抬起头,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粗糙的舌头带着暖意。它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在闪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回应他的问话。

于成和张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于成蹲下来,看着青牛腿上的伤口:“冯伯,这牛通人性,怕是真记着您的好。”张妈则掏出草药,重新给青牛包扎伤口,嘴里念叨着:“造孽哦,这铁蒺藜定是让它受了不少罪。”

天快亮时,三人一牛悄悄回了村。冯老汉把青牛藏在自家后院的柴房里,又搬来些干草铺在地上。于成在柴房门口搭了个隐蔽的棚子,张妈则每天趁没人的时候来送草药和草料。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崔喜虽然没抓到青牛,却在村里散布谣言,说冯老汉私藏了王老爷的牛,想占为己有。这话传到村里的保长耳朵里,保长是崔喜的远房表舅,当即就带着两个衙役来冯老汉家搜查。

“冯老头,把牛交出来,不然就跟我们去衙门说清楚!”保长叉着腰,三角眼在院子里扫来扫去。

冯老汉拦在柴房门口:“我家没有牛,不信你们搜。”

衙役们翻箱倒柜,把屋里折腾得乱七八糟,却连牛毛都没找到。原来于成早有准备,趁着保长没来,把青牛牵到了后山的山洞里藏着。保长没搜着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还撂下句:“要是让我查出来你藏了牛,有你好果子吃!”

崔喜见保长没抓到把柄,心里不甘,又偷偷往城里跑了一趟。这次他不光告诉了王老爷青牛的藏身之处,还添油加醋地说冯老汉联合村民对抗官府,想把牛据为己有。王老爷本就霸道,一听这话勃然大怒,当即带着十几个家丁,骑着高头大马就往村里赶。

四、恩怨纠葛

王老爷一行人进村时,正是晌午。马蹄声踏得村口的石板路“咚咚”响,惊得鸡飞狗跳。崔喜跑在最前面,像只摇尾巴的狗,指着冯老汉家的方向喊:“老爷,就在那儿!那牛肯定藏在他家柴房里!”

冯老汉正在院子里晒草药,听见动静赶紧把柴房门锁死。于成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里,手里握着猎枪,枪杆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张妈也来了,她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都是受过冯老汉恩惠的——李寡妇端着洗衣盆,里面藏着块石头;瘸腿的刘叔拄着拐杖,拐杖头上包着铁皮;就连平时胆小的教书先生,都攥着把戒尺站在人群里。

“冯老头,把牛交出来,饶你不死!”王老爷坐在马背上,穿着件紫缎子袍,满脸横肉抖个不停。他身后的家丁个个凶神恶煞,手里拿着鞭子和木棍。

冯老汉挺直了腰板,虽然背驼得厉害,却透着股硬气:“王老爷,那牛是我从沼泽里救出来的,不是你的私产。再说了,它不愿意跟你走,强扭的瓜不甜。”

“放肆!”王老爷一拍马鞍,“这牛是我王家的传家宝,三年前被劫道的抢走,如今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你个乡野村夫,也敢跟我讲道理?”他冲崔喜使个眼色,“给我搜!”

崔喜带着两个家丁刚要翻墙,突然从柴房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牛鸣。众人只见柴房的木梁“咔嚓”一声断了,青牛撞破屋顶冲了出来。它浑身的毛根根倒竖,犄角上还挂着半截茅草,像头发怒的神兽。

“抓住它!”王老爷大喊。家丁们围上去,却被青牛撞得人仰马翻。有个家丁举着鞭子要打,被青牛一蹄子踹在胸口,疼得躺在地上直哼哼。青牛径直冲到王老爷面前,低下头,犄角上的梅花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王老爷突然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一般,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不……不可能……”他指着青牛,嘴唇哆嗦着,“这角上的梅花,是……是当年我爹亲手烫的……”

原来这青牛,本是王家祖辈传下来的神牛。三十年前,王老爷的父亲见冯老汉忠厚老实,又刚丧了妻,就把牛借给了他耕地。后来王家迁去城里,这牛却在瘟疫中“死”了。王老爷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是冯老汉私藏了牛,占了他家的便宜。直到前阵子听说黑风口救起一头青牛,他才带着人来抢,想把这口“气”给出了。

“爹临终前说,这牛通人性,谁对它好,它记一辈子。”王老爷瘫坐在地上,看着青牛走到冯老汉身边,温顺地蹭着他的胳膊,突然老泪纵横,“那年瘟疫,是我派人来要牛,可你说牛已经埋了……我还以为你骗我……”

冯老汉叹了口气:“那年头,谁都顾不上谁。老青染了病,我要是不交出去,全村人都得遭殃。我把它埋在黑风口,给它系了条红绸带,就是想让它走得体面些。”他指了指青牛腿上的铁蒺藜,“它这些年,怕是受了不少苦。”

王老爷这才注意到青牛腿上的伤,又看了看它身上的疤痕,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小时候,这牛还驮着他在院子里跑,爹总说这牛是王家的福星。如今福星回来了,却认了别人为主,这何尝不是种报应?

“罢了罢了,”王老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物归原主,这牛本就该属于你。”他瞪了崔喜一眼,“你这小人,为了银子挑拨离间,该当何罪?”

崔喜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于成上前一步:“王老爷,他不光骗您的银子,还在村里散布谣言,说冯伯坏话,该给个教训。”

王老爷想了想,说:“把他拉去官府,让他受受教化。”家丁们押着崔喜走时,他还在哭喊:“冯伯救我!我错了!”冯老汉叹了口气,没说话——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王老爷临走时,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冯伯,这点钱你收下,算是给牛补补身子。以后要是有难处,去城里找我。”冯老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头就把银子分给了村里的贫困户。

五、岁月静好

青牛正式在冯老汉家安了家。它白天帮着村民耕地,谁家有难处,只要冯老汉一句话,它立马就去帮忙。李寡妇家的地不好耕,青牛一天就帮她犁完了;刘叔的柴火不够,青牛就帮着把柴捆从山上拖下来。晚上,它就趴在柴房门口,成了村里的守护神。有它在,黄鼠狼再也不敢来偷鸡,连山里的狼都绕道走。

开春时,张妈纳了双厚底布鞋给冯老汉,针脚细密,鞋面上绣着朵梅花。冯老汉穿着新鞋,走路都觉得轻快。于成在山上套住了只野山羊,特意挑了最肥的肉送来,还笑着说:“冯伯,给青牛也改善改善伙食。”

崔喜被判了半年刑,出来后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油嘴滑舌,每天帮着村里修路,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有次冯老汉家的屋顶漏了,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去修补,弄得满身泥浆也没抱怨一句。冯老汉看在眼里,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

冯老汉依旧每天去黑风口割草,只是身边多了个伴。青牛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用犄角给他拱来几株草药——都是些强身健体的好东西。有次冯老汉中暑了,青牛就用犄角把他拱到树荫下,还跑去张妈家报信,把张妈引了过来。

夕阳西下时,一人一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田埂上慢慢移动,像幅流动的水墨画。村民们都说,冯老汉是积了德,才得了这么个好伴。冯老汉总是笑而不语,他知道,不是他积了德,而是万物有灵,你对它好,它自然会对你好。

秋分时,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听说了青牛报恩的故事,编了段《黑风口义牛记》,在茶馆里唱得家喻户晓。每当唱到“老牛跪地谢恩义,冯公善举感天地”时,台下总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有天,说书先生特意来村里拜访冯老汉,想听听故事的细节。冯老汉泡了壶茶,慢悠悠地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救了条性命,它记着好罢了。”青牛趴在旁边,时不时蹭蹭他的胳膊,像是在附和。

先生临走时,问冯老汉:“您老觉得,这故事里最该让人记住的是啥?”

冯老汉想了想,指着院里的菜畦说:“你看这菜,你用心浇它,它就长得旺;你要是不管它,它就枯了。人和牲口,和万物,都是一个理。”

先生恍然大悟,拱手道:“您老说得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那份真心换真心的情分。”

又过了好些年,冯老汉的头发全白了,走路也需要人扶了。青牛也老了,行动慢了许多,却依旧每天趴在柴房门口等冯老汉回家。村里的孩子们常常围着青牛,听它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当然,孩子们听不懂牛语,只是觉得这头牛很温顺,很亲切。

那年冬天,冯老汉安详地走了。临终前,他抚摸着青牛的头,轻声说:“老伙计,谢谢你啊。”青牛低下头,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眼里滚下两滴浑浊的泪。

冯老汉下葬那天,青牛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一路,走到坟前,它像当年在黑风口那样,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全村人都哭了,连平时最硬气的于成都红了眼眶。

后来,青牛也老死了。村民们把它埋在了冯老汉的坟旁,两座坟挨在一起,像两个相伴多年的老友。坟前长出了许多青草,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梅花,风吹过,像是在诉说着那段跨越三十年的恩情。

许多年后,还有人记得黑风口的青牛和冯老汉的故事。老人们会告诉孩子:“做人要善良,要懂得感恩,就像那头青牛一样,哪怕过了再久,也不会忘了别人的好。”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

而那片黑风口的沼泽,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流转,也见证着那份永不褪色的温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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