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青牛记
一、黑风口遇险
光绪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戾三分,日头把漳河古道的青石碾盘晒得冒白烟,赤脚踩上去能烫出水泡。冯老汉揣着半块干粮,牵着藤筐往黑风口挪步,筐绳在枯瘦的手腕上勒出红痕——那片沼泽边缘的水稗子长得正旺,得趁天旱多囤些,不然过冬时连喂鸡的粮草都凑不齐。
他今年七十整,背驼得像张弓,走路时腰里总别着根枣木拐杖,那是早逝的儿子亲手做的。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张妈正坐在树下纳鞋底,见他路过便直起身子:"冯伯,黑风口近日不太平,昨儿于成说见着沼泽里翻黑泡,怕是要陷东西。"
冯老汉摆摆手,露出豁了牙的笑:"活了七十年,黑风口的脾气摸透了。"拐杖笃笃敲着地面,藤筐在身后晃悠,筐沿挂着的铁皮水壶叮当响。
进了芦苇荡,暑气被挡在层层叠叠的苇叶外,倒有了些凉意。刚过正午,沼泽深处突然传来"哞"的一声闷响,不像寻常牛羊的叫唤,倒像谁被捏住了喉咙,痛得发不出完整的声息。冯老汉眯起老花眼,望见浑浊的泥水里翻着白泡泡,有团青灰色的影子在挣扎,搅得周围的芦苇秆乱颤。
"是头牛!"他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往深处走。黑风口的淤泥是出了名的邪性,去年开春,邻村赶车的王二愣子为捡块掉落的银子陷进去,全村人拉断了三根粗绳,最后只捞上来只浸透泥浆的布鞋。
越往深处走,脚下的土地越发软烂,腐草下的烂泥悄没声息地往上爬,很快没到脚踝。腥甜的沼气混着芦苇腐烂的气味钻进鼻腔,冯老汉忍不住咳嗽起来。那青牛就在三十步开外,壮得像头小牛犊,弯弯的犄角像两把磨亮的月牙铲,此刻前腿已陷进齐胸深的淤泥里。它每挣扎一下,身子就往下沉半寸,牛眼里滚着浑浊的泪珠子,喉咙里的呜咽声越来越低,眼看就要没了力气。
冯老汉这才看清,牛左前腿上缠着几圈锈迹斑斑的铁蒺藜,尖刺深深扎进肉里,被泥浆泡得发白的伤口正往外渗血。这铁蒺藜是山匪常用的玩意儿,怕不是被偷牛贼遗弃在这儿的,此刻倒成了催命符——越是挣扎,铁蒺藜嵌得越深,牛也就陷得越快。
"莫动!千万别动!"冯老汉急得直拍大腿,解下藤筐里的麻绳就往前抛。绳子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差着丈许落在泥里,瞬间被沼泽吞没。青牛突然发出声凄厉的长鸣,整个身子猛地往下一坠,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鼻孔里喷出的气带着血沫。
冯老汉顾不上脱鞋,转身就往村里跑。七十年的老骨头此刻像安了弹簧,裤脚沾着的泥块甩得老远,枣木拐杖早被扔在地上,跑过芦苇丛时,锋利的苇叶在胳膊上划出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路过崔家磨坊时,正撞见崔喜光着膀子在打谷场晒豆子。三十出头的人,脑满肠肥的,手里的木锨抡得慢悠悠。他是村里的"能人",靠着倒腾山货和给城里商铺当眼线攒了些家底,看谁都像欠他三吊钱。
"崔家小子!快!黑风口有牛陷泥里了!"冯老汉扶着磨盘直喘气,嗓子干得冒烟。
崔喜把木锨往谷堆上一插,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冯伯,您老眼神儿差了吧?这年头谁家的牛不拴得死死的?指不定是头野牲口,犯不着费力气。"他往沼泽方向瞥了眼,"再说了,黑风口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管它谁家的!是条性命!"冯老汉急得直跺脚,"去叫人,我回家拿粗绳!"
等冯老汉扛着祖传的老麻绳回到沼泽边,村里已经来了二十多号人。张妈挎着药篓子,花白的头发用布巾包着,篓子里除了草药还塞着捆止血草;于成扛着他家那根压粮食用的枣木杠子,身后跟着几个半大的小子,个个手里攥着扁担;连平日里最惜力的李寡妇都来了,手里抱着卷粗布。
只有崔喜叉着腰站在最外围,嘴上叼着根草茎,时不时往沼泽里瞅两眼,那模样不像来帮忙,倒像在估算这牛能卖多少钱。
"搭人墙!"于成嗓门亮得像铜锣,他是村里的猎户,常年跟野兽打交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比石头还硬。众人七手八脚解下腰带,跟冯老汉的麻绳接在一处,接出条三丈多长的绳链。于成攥着绳头,往鞋底吐了口唾沫,第一个往淤泥里挪。
泥浆没到膝盖时,他突然"哎哟"一声,原来脚下踩着块松动的暗石,整个人往前扑去,半个身子都埋进泥里。"快拉!"冯老汉大喊,众人赶紧拽住绳子往后扯。于成抹了把脸上的泥,骂了句粗话,吐出嘴里的泥沙继续往前挪。就这样三进三退,绳头终于递到了青牛嘴边。
张妈趁机往牛嘴里塞了把盐巴——老辈人说,牲口脱力时喂点盐能提气。青牛像是懂了,用牙死死咬住麻绳,那力道大得让绳链都嗡嗡发颤。于成指挥着众人"一二三"地喊号子,崔喜被张妈推了把,不情不愿地也加入了拉绳的队伍,嘴里还嘟囔着"耽误晒豆子"。
当青牛的前腿终于拔出淤泥时,冯老汉突然发现,那些铁蒺藜的尖刺上缠着几缕暗红色的布条,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还绣着点模糊的花纹。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布条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日头西斜时,青牛终于被拖到了硬地上。它浑身裹着黑泥,像尊刚从泥里刨出来的泥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喘一下,肋巴骨就像要戳出来似的。冯老汉蹲下来想解它腿上的铁蒺藜,青牛却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像牲口,倒像人似的,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在众人以为它要撒野时,这头壮硕的牲口竟缓缓低下头,前腿一屈,"咚"地跪在了地上。泥水顺着它的脸颊往下淌,像在流泪。
"神了!"有人惊呼,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冯老汉摆摆手,小心翼翼地用石头撬开铁蒺藜。张妈赶紧上前,把嚼烂的草药糊在流血的伤口上,又用李寡妇带来的粗布缠好。青牛跪在那里,直到包扎好才站起身,冲着冯老汉点了三下头,然后一瘸一拐地钻进芦苇荡,青灰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暮色里,只留下一串带血的蹄印。
崔喜拍着手上的泥,撇撇嘴:"冯伯,这牛要是留着,能犁三亩地呢。您老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
冯老汉瞪了他一眼:"万物有灵,强留不得。"他望着青牛消失的方向,总觉得那牛眼里的东西,像极了三十年前自家那头老黄牛临终时的眼神。
二、怪事连连
青牛走后的第三天,冯老汉家的水缸突然满了。
他记得头天晚上明明见底了,院里的井绳上礼拜就断了,他这把老骨头提不动水,正打算求于成帮忙修。可今早一推门,水缸里的水冒着热气,还飘着股淡淡的芦苇香,跟黑风口沼泽边那眼泉水一个味。
"邪门了。"冯老汉挠挠头,舀了瓢水尝尝,甜丝丝的。他以为是张妈或者李寡妇帮忙挑的,拄着拐杖挨家道谢,可谁都摇头说没去过。
"冯伯,您老是不是记错了?"张妈纳着鞋底,"我昨儿去镇上赶集,回来天都黑了。"
冯老汉没再追问,只当是哪个好心的后生做了好事不留名。可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他不犯嘀咕了。
第五天夜里,院里的鸡窝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冯老汉披衣出去看,只见月光下,一只黄鼠狼正叼着只老母鸡往外跑。那鸡是他留着下蛋的,攒够十个就能换包盐。他捡起块石头刚要扔,那黄鼠狼突然尖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下,扔下鸡就窜进了柴垛。
冯老汉举着油灯四处照,柴垛边只有几串湿漉漉的牛蹄印,从院墙外一直延伸到鸡窝旁,蹄印上还沾着新鲜的芦苇叶。"难道是......"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
更奇的是半月后的那场暴雨。漳河涨水,浑浊的浪头拍打着河堤,村里的土坯房塌了好几间,连崔喜家那结实的砖瓦房都漏了雨。可冯老汉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却安然无恙,屋檐下的积水排得干干净净,墙角连点霉斑都没有。
有胆大的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屋檐下的积水里浮着层青灰色的绒毛,像是某种牲口的毛。崔喜站在自家塌了半角的厢房前,望着冯老汉家完好无损的屋顶,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嘴角撇了撇,转身就往村外走。
这天冯老汉去赶集,把攒了许久的草药卖给药铺,换了两吊钱和半斤红糖。刚要往回走,就见崔喜跟两个外乡人在街角拉扯。那两人穿着绸缎马褂,手指上戴着金戒指,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其中瘦高个手里拿着张画像,画上是头青牛,犄角上刻着朵梅花,旁边还标着行小字:寻此牛者赏银五十两。
"崔老哥,你确定见过这牛?"瘦高个问,手里把玩着块玉佩,玉色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崔喜点头哈腰:"错不了!前阵子在黑风口救的就是它!那犄角上的梅花,我看得真真的!当时还有好多人在场呢。"
冯老汉心里一紧,悄悄躲在树后。只听瘦高个说:"这牛是城里王老爷丢的,三年前被劫道的抢走了。王老爷说了,谁能找着牛,赏银五十两;要是能把偷牛贼揪出来,再加三十两。"
崔喜眼睛一亮,搓着手说:"那牛受伤了,指定跑不远!我带你们去找!不过这赏银......"
"找到牛,少不了你的好处。"瘦高个不耐烦地挥挥手,"带路!"
冯老汉捏紧了手里的钱袋,转身就往家跑。他想起青牛腿上的铁蒺藜,想起那些暗红色的布条——莫不是当年被劫时留下的?这崔喜,为了银子竟要出卖救命之恩!
回到家,他翻出那把用了三十年的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锃亮。刚把刀藏在门后,就听见院外传来崔喜的大嗓门:"冯伯在家吗?有贵客找你!"
三、夜探芦苇荡
冯老汉打开门,崔喜带着那两个外乡人闯了进来。瘦高个四处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破炕,一个掉漆的木箱,墙角堆着些干草。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头,听说你救过一头青牛?"
"山里的野牲口,见过的多了。"冯老汉揣着手,故意装傻。
另一个矮胖子掏出画像:"是不是这头?犄角上有梅花印的。"
冯老汉眯着眼看了半天,摇摇头:"老眼昏花,看不清。再说了,黑风口的牲口多着呢,谁还细看犄角上的记号。"
崔喜急了:"冯伯,你咋忘了?就是那天我们一起救的那头!您老还亲手给它包扎来着。"他往冯老汉手里塞了块碎银子,"你告诉王老爷的人,牛往哪跑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冯老汉把银子扔回给他:"我冯老头虽穷,还不至于卖良心。"
瘦高个脸色沉了下来:"老头,别给脸不要脸。王老爷的东西,可不是谁都能藏的。"他使了个眼色,矮胖子就往屋里闯。冯老汉抄起门后的扁担,横在门口:"谁敢动!这屋里就我一个糟老头子,要是少了啥,我就赖上你们了!"
正僵持着,于成背着猎枪路过,见状大喝一声:"干啥呢?光天化日的欺负老人家!"他常年跟野兽打交道,身上带着股煞气,两个外乡人顿时矮了半截。崔喜赶紧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就是来问问牛的事。"拉着两人灰溜溜地走了。
"冯伯,这到底咋回事?"于成进了屋,把猎枪靠在墙上。冯老汉叹着气,把青牛的事说了一遍。于成皱起眉:"那王老爷在城里出了名的霸道,前年还强占了邻村的河滩,逼死了李老栓。这牛要是落到他手里,指定没好下场。"
张妈这时也来了,手里端着碗热粥:"我刚在村口听见崔喜跟人说,今晚要去芦苇荡找牛,还说要带家伙。"她把粥放在桌上,"冯伯,这牛不能让他们找着。"
三人坐在油灯下,一时没了主意。冯老汉摸着炕沿上的木纹,那是儿子小时候用小刀刻的,如今已经模糊不清。他突然一拍大腿:"不能让他们得逞!那牛通人性,咱们去报信!"
三更天,月黑风高。冯老汉、于成和张妈悄悄摸到黑风口。芦苇荡里静得可怕,只有虫鸣和偶尔的水响,风穿过苇叶的声音像有人在哭。于成的猎枪上了膛,火绳"滋滋"地冒着烟;张妈挎着的药篓里,除了草药还多了把剪刀——她年轻时跟跑江湖的父亲学过几招防身术;冯老汉则揣着那把磨亮的柴刀,手心全是汗。
走到当初救青牛的地方,突然听见前面有动静。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崔喜带着那两个外乡人,正用铁钩在淤泥里乱刨。瘦高个手里拿着个铜铃,时不时摇一下,那铃声尖锐刺耳,在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这是催魂铃,"张妈压低声音说,"据说能惊动藏着的牲口,让它们受惊乱跑。"
果然,没过多久,芦苇深处传来一声牛鸣,带着惊慌和愤怒。崔喜等人立刻循声追去,铁钩在泥里拖出刺耳的声响。于成拉着冯老汉躲在一簇野柳后面,只见青牛从芦苇里冲了出来,它的伤腿还没好利索,跑起来一瘸一拐,身上的毛被泥水打湿,贴在身上像层铁甲。
瘦高个掏出张网,猛地撒了过去,正罩在青牛头上。"抓住了!"崔喜欢呼着扑上去,想按住牛蹄。就在这时,青牛突然人立起来,前蹄一扬,竟把崔喜踹出去老远,摔在泥里啃了满嘴泥沙。它用角挑破渔网,转身往沼泽深处跑,瘦高个和矮胖子紧追不舍,嘴里骂骂咧咧的。
"不好!它要往断魂渊跑!"于成低呼。那是黑风口最险的地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表面只盖着层薄草,掉下去神仙难救。前几年有头野猪掉进去,连骨头渣都没浮上来。
冯老汉急得直跺脚,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那是青牛被救时,从它身上掉下来的半截红绸带,上面绣着朵褪色的梅花,边角已经磨破了。他对着青牛的方向用力一抛,大喊:"往这边!跟我来!这边有活路!"
青牛像是听见了,猛地调转方向。于成举枪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芦苇荡里回荡,惊得崔喜他们不敢再追。冯老汉带着青牛往沼泽边缘跑,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他突然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人往下陷去,眨眼间就没到了腰。
"冯伯!"张妈惊呼,赶紧伸手去拉。可淤泥像有吸力,越是用力,冯老汉陷得越快。
就在这时,青牛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用犄角勾住冯老汉的腰带,使劲往后拖。于成和张妈赶紧上前帮忙,三人一牛折腾了半个时辰,才都爬到硬地上。青牛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在月光下看着格外刺眼。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崔喜和那两个外乡人早就没了踪影。冯老汉抚摸着青牛的背,突然发现它犄角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