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堆里的黄泉路
第一章 铜钱眼里的家
清河镇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时,张屠户家的肉案子总泛着股血腥气。阿钱的爹挥着斧头剁排骨,肉沫溅在油布围裙上,他却盯着闺女腕上那只铜包银镯子嘿嘿笑:"我家阿钱这名字,可是带财的。将来嫁个金龟婿,咱张家就能把肉案子摆进县城最热闹的街口。"
阿钱娘正坐在门槛上给鞋底纳花,听见这话啐了一口:"金龟婿?得看咱阿钱看得上看不上。昨儿王掌柜家的三姑娘戴了支金步摇,走路叮叮当当的,阿钱要是嫁过去,那步摇得比她家的沉三倍!"
那年阿钱才八岁,正蹲在地上数铜板。她娘教她把碎银子贴在眉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她却觉得刺痒。有回镇上的货郎经过,担子上挂着串琉璃珠子,红的绿的转着圈儿闪。阿钱盯着看,货郎逗她:"小姑娘,想要吗?让你娘用银子换。"
她娘听见了,叉着腰骂:"什么破烂玩意儿,也配让我家阿钱看?等将来我家阿钱有了真宝石,这些琉璃珠子只配喂狗!"货郎摇摇头挑着担子走了,琉璃珠子在风里晃,像串碎掉的星星。
阿钱长到十六岁,身量蹿得快,肩膀宽宽的,脸盘也大,涂了胭脂倒像庙里的泥塑神像。媒婆踏破了门槛,却都被她娘挡在门外。有个媒婆说邻村有个秀才,虽家境一般,但将来能考功名,阿钱娘当场把人家的茶碗摔了:"功名能当饭吃?能给我家阿钱打金镯子?告诉你,少于二十两彩礼,别想踏进我家门槛!"
这话传到大牛耳朵里时,他正在叔伯的木工房里刨木板。木屑飞进眼里,他揉着眼睛直乐:"二十两?把我这身骨头拆了卖也凑不齐。"叔伯拍他后背:"你这傻小子,人家阿钱那样的,哪是你能想的?安安分分做木工,攒点钱娶个本分姑娘,日子才能长久。"
可大牛心里像长了草。他见过阿钱几回,在镇上的布庄门口,她正踮着脚看一匹云锦,阳光照在她眉心那点碎银子上,亮得晃眼。大牛觉得,那样的光亮,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他开始拼命干活。给李大户家打衣柜,雕花雕到后半夜;帮镇西头的老槐树做寿材,棺材板刨得比镜子还光。年底算账,手里竟攒了八两银子。他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去找阿钱,在肉案子前搓着手:"阿钱,我知道我钱少,但我能挣。三年,我保证让你......"
阿钱正用银簪挑着牙缝里的肉丝,眼皮都没抬:"三年?等你挣够钱,我头发都白了。"她娘从屋里出来,瞥了眼大牛的钱袋:"这点钱,够给我家阿钱买副好点的耳环吗?"
大牛红了脸,攥着钱袋的手沁出冷汗。他忽然"咚"地跪下:"阿钱,我给你磕头了!你嫁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将来挣的每一个铜板,都给你!"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阿钱却突然笑了。她走过去,用银簪挑起大牛的下巴:"你说的是真的?将来我要戴纯金的镯子,论斤称的那种。"大牛盯着她眼里的光,狠狠点头:"真的!"
成亲那天,大牛借遍了七姑八姨,连叔伯准备养老的银子都掏空了,才凑够十二两。阿钱娘把银子往桌上一摔,响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这点钱够买副好棺材吗?"阿钱坐在床沿哭,红盖头被眼泪泡得发沉,直到大牛咬着牙说"我就是卖血,也得让你过上好日子",她才抽抽噎噎地任由人扶上花轿。
花轿摇摇晃晃穿过清河镇,阿钱掀起盖头一角,看见路边的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蔫头耷脑的。她心里突然有点慌,好像这花轿不是往好日子里去,倒是往什么窟窿里钻。
新婚夜,红烛烧得噼啪响。阿钱摸着炕席上的补丁,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不动的虫子。"你看隔壁王掌柜家,"她撇嘴,"炕上铺的是绸缎褥子,绣着鸳鸯戏水,墙上还挂着画,画里的小姐穿得比县太爷家的夫人还体面。"
大牛蹲在地上搓脚,粗布袜子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后跟。"我明天就去给李大户家打家具,"他瓮声瓮气地说,"他家要嫁闺女,定了套十二扇的雕花屏风,工钱给得高。"
阿钱没说话,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匣子,里面是那支她娘给的银钗。她把银钗插在发髻上,对着模糊的铜镜左看右看:"等你挣了钱,先给我打支金的,要比王掌柜家三姑娘的粗一倍。"
大牛"嗯"了一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白霜,他想起白天借银子时,三叔公叹着气说的话:"钱这东西,够花就行,别太贪。"
可那时他满脑子都是阿钱眉心的碎银子,哪听得进这话。
第二章 不义之财
李大户家的雕花屏风确实费功夫。大牛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透了才回,手指被凿子磨出了血泡,泡破了就用布裹着继续干。阿钱在家却闲不住,每天挎着篮子去镇上晃,看见谁家娘子穿了新衣裳,回来就对着大牛哭骂:"你看人家张太太,穿的是苏绣的裙子,你呢?让我跟着你穿粗布!"
大牛把第一个月的工钱递给她,沉甸甸的五两银子。阿钱掂了掂,往桌上一扔:"这点钱,够买半尺云锦吗?"她眼睛忽然亮了,凑到大牛跟前:"我听说李大户家的小姐有支金步摇,藏在梳妆盒里,要不你......"
"你说啥?"大牛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刨子"哐当"掉在地上,"那是偷!"
"偷怎么了?"阿钱也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你有本事挣大钱,我用得着让你去偷?你看我这手上,连个像样的戒指都没有,走出去都被人笑话!王掌柜家的狗都戴着银项圈,我还不如条狗!"
她撒泼打滚,把大牛刚做的木凳子踹得散了架。大牛看着满地狼藉,心里像被虫子啃。他想起叔伯说的"本分",可看着阿钱哭红的眼睛,那两个字突然变得轻飘飘的。
那晚,大牛揣着把凿子溜进了李大户家的后院。月亮被云遮着,树影歪歪扭扭的,像张牙舞爪的鬼。他绕到小姐的绣楼底下,听见里面传来打盹的鼾声,是守夜的丫鬟。
他刚撬开窗户,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大牛回头,看见个穿青布衣裳的丫鬟,手里端着个空茶盘,正是李大户家的春桃。
春桃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茶盘"啪"地掉在地上,要喊没喊出来。大牛急了,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春桃拼命挣扎,指甲抠进他的胳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越捂越紧,直到怀里的人不动了,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春桃圆睁的眼睛上。大牛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凿子掉在地上都没敢捡。
他跑回家,浑身是汗,进门就瘫在地上。阿钱正在灯下试新做的布鞋,见他这样,手里的鞋掉了:"咋了?让人抓着了?"
大牛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半天才挤出句:"我......我杀人了。"
阿钱先是吓得尖叫,随即捂住嘴,眼睛滴溜溜转。"死了?"她问,声音发颤。大牛点头。阿钱沉默了会儿,突然说:"死了正好,省得她嚷嚷。快搜搜她身上有啥值钱的!"
大牛这才想起,慌乱中竟忘了翻春桃的衣裳。他捶着自己的腿,眼泪掉下来:"我杀人了......我成杀人犯了......"
"哭啥!"阿钱拽起他,"现在哭有啥用?赶紧想办法!"她连夜把大牛的凿子找出来,扔进村外的河里,又逼着他把家里的木床、衣柜都拆了,连夜拉去镇上变卖。
"这是咱唯一的家当了......"大牛舍不得。
"命都快没了,还留着这些破烂干啥?"阿钱往他手里塞了个包袱,"去,找捕头,就说你捡到五两银子,想孝敬他。"
捕头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掂着银子笑:"你小子还算懂事。春桃那案子,我知道了,是外乡人干的,跟你没关系。"大牛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春桃的坟头还没长草,阿钱就用那笔钱买了支银钗,插在发髻上到处炫耀。她去布庄扯了块红绸子,做了件新衣裳,走在街上故意把银钗晃得叮当响。
"哟,阿钱这是发大财了?"有人问。
阿钱挺胸抬头:"小意思,我家大牛有本事,挣的。"
有人背后说她心狠,刚出了人命就穿红戴绿。她听见了,叉着腰骂:"有本事你们也戴银钗啊?穷鬼才嚼舌根!我告诉你,我阿钱这辈子,就该穿金戴银!"
大牛看着她头上的银钗,夜里总做噩梦。梦见春桃浑身是血地站在床边,青布衣裳被水泡得发胀,嘴里念叨着:"我的命,换你的银钗,值吗?"他每次都吓得坐起来,冷汗湿透了衣裳,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阿钱,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可阿钱却像忘了这回事,每天盘算着怎么才能更风光。她听说城南的刘寡妇守着个玉如意,是祖传的宝贝,能值几百两银子,眼睛都直了。
"那可是刘寡妇的命根子,"大牛劝她,"她男人临死前特意交代要传给孙子的,咱不能......"
"命根子咋了?"阿钱往嘴里塞着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到了咱手里,就是咱的命根子!你想一辈子住这破屋,让我跟着你受穷?那玉如意要是卖了,咱能在镇上买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雇八个丫鬟伺候,出门坐马车,比县太爷还体面!"
大牛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银钗还亮,却透着股寒气。他知道自己又要被拖进什么窟窿里了,可他挪不动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第三章 玉如意的祸
月圆之夜,云彩像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上。大牛揣着把菜刀,跟着阿钱绕到刘寡妇家的后墙。墙不高,他几下就翻了过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屋里传来纺车的声音。
刘寡妇正坐在灯下给孙子缝肚兜,银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像团雪。她孙子才三岁,躺在摇篮里,咂着手指睡得正香。大牛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躺在摇篮里,等着叔伯收工回家。
"大兄弟,你要啥?"刘寡妇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大牛手里的菜刀,吓得缩了缩脖子,"我给你,我家有钱,在柜子里,你别伤害我孙子......"
大牛红着眼问:"玉如意呢?"
刘寡妇脸色一白,死死抱着怀里的枕头:"那是我家的传家宝,不能给你!那是我男人用命换来的......"
"少废话!"阿钱在墙外低声喊,"抢过来!"
大牛急了,一把推开刘寡妇。老太太踉跄着撞在纺车上,纺车"哗啦"散了架。他在柜子里翻出个红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支通体翠绿的玉如意,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在灯光下像块冻着的湖水。
他揣着玉如意往外跑,身后传来刘寡妇的哭喊:"你会遭报应的!那如意沾了血光,会缠死你的!"
大牛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村子,才发现手心被玉如意硌出了红印。阿钱抢过锦盒,打开一看,笑得嘴都合不拢:"我的娘哎,这得值多少银子!"
他们把玉如意用破布裹了三层,藏在炕洞里。阿钱每天都要挖出来看两眼,摸得玉如意油光锃亮。"等咱卖了钱,"她美滋滋地说,"先买个大院子,再给我打套金首饰,耳环、项链、手镯,一样都不能少。"
没过几天,刘寡妇就疯了。她整天在街上哭哭啼啼,头发乱糟糟的,见人就抓住问:"看见我的如意了吗?绿油油的,能映出人影的......"有人可怜她,给她个馒头,她接过就往地上摔:"我不要馒头,我要我的如意......"
有次她撞见阿钱,突然扑上来抓住阿钱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是你,是你拿走了我的如意!我看见你眼里有绿光,跟我的如意一样......"
阿钱吓得尖叫,用力甩开她:"老疯子!再胡吣我撕烂你的嘴!"她挣脱后往家跑,回头看见刘寡妇还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嘿嘿笑,笑得人头皮发麻。
大牛托了个跑江湖的朋友,把玉如意卖了一百两银子。银子沉甸甸的,装了满满一匣子。大牛看着匣子,心里直发慌:"阿钱,咱存点钱,安安分分过日子吧,别再折腾了。"
"安分?"阿钱白了他一眼,"安分能住大院子吗?安分能让我穿绫罗绸缎吗?"她揣着银子去镇上,当天就定下了座两进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据说秋天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
搬家那天,阿钱雇了辆马车,穿着新买的湖蓝色绸缎裙子,头上插着银钗,腰里还系着个绣花荷包,里面装着碎银子。她站在院子门口,指挥着人搬东西,嗓门比谁都大:"这箱子放东屋,那柜子放西屋,轻点!磕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邻居们都来看热闹,有人说:"大牛家这是走了什么运,突然发了。"阿钱听见了,故意大声说:"啥运?都是我家大牛挣的!有本事你们也让男人挣去!"
她雇了个老妈子做饭,自己每天啥也不干,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打麻将,嗑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老妈子刚扫干净,她又吐了一地。"我花钱雇你,就是让你干活的,"她翘着二郎腿,"不然我雇你干啥?"
可她还是不满足。见镇上的王举人娶了三房姨太,个个细皮嫩肉的,出门前呼后拥,阿钱心里又长了草。"大牛,"她夜里说,"你也给我纳个妾。"
大牛正在给木桌打蜡,手一抖,蜡油滴在手上:"你说啥?"
"我说纳个妾,"阿钱理直气壮,"你现在有钱了,就得风风光光的。你看王举人,出门有轿子,回家有姨太伺候,那才叫日子。"
"我不要,"大牛把蜡布往桌上一扔,"我有你就够了。"
"够了?"阿钱坐起来,"你知道人家背后咋说你吗?说你是暴发户,没见过世面,有了钱也不知道享受。我告诉你,明天就去给我买个丫头回来,越年轻越好,长得越俊越好!"
大牛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托人买了个从灾区逃荒来的姑娘,名叫莲儿。莲儿才十五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脸上还有块冻疮印,一双大眼睛却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
阿钱见她老实,倒也没太为难,只是把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推给她干。让她去河边洗衣服,寒冬腊月的,河水冰得刺骨;让她去山上砍柴,黑灯瞎火的,山路又滑。莲儿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干,手上磨出了茧子,冻裂了口子,就用灶灰抹一抹。
大牛见她可怜,有时会偷偷给她个馒头,或者把自己的旧手套塞给她。"谢谢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