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聚议各怀谋
吴二白提供的这处位于京郊的隐秘院落,仿佛与世隔绝。青砖灰瓦,古木参天,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山雨欲来的肃杀。这里,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一间宽敞却陈设古朴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长条乌木桌旁,数把太师椅依次排开,坐着的皆是九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代表着此刻江湖上最顶尖的几股势力。
主位:吴二白。这位吴家实际的主事人,依旧是那副儒雅沉稳的模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壶光滑的壶身,仿佛只是主持一场寻常的茶话会。但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大半源自于他那份不动声色的威严。
左侧:霍仙姑。霍家老太太端坐如松,满头银发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身后侍立着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女子,是其心腹霍锦惜。
右侧:张日山。作为张启山的副官,张家在世俗层面的代表,张日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他穿着笔挺的旧式军装改良常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却带着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冷硬。他并未坐在主位,只是随意地靠在一张椅子里,姿态放松,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沉默地观察着一切。他的目光,尤其在掠过慕辰和解雨臣时,停留得稍久。
解雨臣坐在霍仙姑的下首位置。他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依旧,但眉宇间那股新晋当家的锐气与沉稳已浑然天成。他脊背挺直,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微笑,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家族聚会。然而,熟悉他的人才能察觉,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蜷曲,显示出他内心的戒备与高度集中。慕辰没有坐在桌旁,而是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静静立在解雨臣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他穿着深色的便装,身形比在昆仑时更加清瘦,脸色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仿佛与房间的暗色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冷冽光芒,才能让人瞬间记起这位“慕爷”曾经拥有的恐怖力量。阿岭和小攀自然没有跟来,留在了解家大宅由心腹照看。
吴邪和胖子也来了,坐在靠后的位置。吴邪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忧虑,视线在慕辰苍白的脸上和解雨臣紧绷的侧影间来回移动。胖子则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抱着手臂,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警惕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霍锦惜和张日山。
“人都到齐了。”吴二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昆仑墟的事,汪家的动作,还有‘耄尘珠’的线索,想必在座的各位,心里都多少有了点谱。今天请诸位来,不是喝茶叙旧,是想听听大家的章程。汪家这条毒蛇,已经亮出了獠牙,咬到了我们自家门口。九门同气连枝百年,是到了该拿出个态度的时候了。”
霍仙姑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一丝刻意的淡漠:“二爷这话在理。汪家贼心不死,是该敲打敲打。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射向解雨臣,“雨臣啊,这次昆仑之行,动静闹得可不小。折损了人手不说,还引来了汪家的倾力针对,甚至牵扯出了…那等禁忌之物。”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慕辰的方向,“解家年轻当家,魄力是有的,只是这火候和分寸,还需多向长辈们请教才是。为了一个外人,一个身负…不祥诅咒的搬山道人,将九门置于如此险地,是否有些欠妥了?”
这番话,绵里藏针,直指解雨臣决策不当,更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慕辰的“诅咒”,暗示其为不祥之源,引来灾祸。
解雨臣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温润了几分,他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不失锋芒:“霍婆婆教训的是。雨臣年轻识浅,行事或有莽撞之处。只是,”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霍仙姑,“父亲解连环之死,汪家是幕后黑手,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慕先生是我解家贵客,更是助我稳定解家、查明父亲死因的恩人。他身上的‘疾’,解家上下感同身受,自当竭尽全力。至于‘禁忌之物’…”解雨臣顿了顿,声音平稳而清晰,“那‘耄尘珠’碎片,是解除慕先生病痛的关键,也是汪家处心积虑想要夺取的目标。汪家觊觎此物,其心叵测,所图绝非小事。与其坐等汪家积蓄力量,暗中蚕食,不如在其尚未完全准备妥当之时,主动出击,斩断其爪牙,挫其锋芒。此次昆仑之行,虽险,却也重创了汪家在西北的精锐,更探明了其部分图谋。雨臣以为,此非引火烧身,而是先发制人。”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维护了慕辰,又点明了汪家的野心和威胁,更将昆仑之行定性为一次成功的反击,而非无谓的冒险。
霍仙姑冷哼一声,未置可否。
“解当家所言不无道理。”吴二白适时开口,打了圆场,也引导着话题,“汪家所图,恐怕远不止一个珠子那么简单。张副官,”他转向张日山,“张家世代守护的秘密,与那‘终极’之地息息相关。汪家对耄尘珠如此执着,其目标,恐怕最终还是指向了那里吧?”
张日山一直沉默着,此时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二白身上:“汪家所求,是禁忌。他们妄图染指不该触碰的力量,只会带来毁灭。耄尘珠…是钥匙,也是毒药。”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守护封印,隔绝‘终极’,是张家的职责。任何试图破坏封印、窥探终极的行为,张家都不会坐视。”他这话,既是警告汪家,也是在提醒九门众人,不要步其后尘。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慕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张副官说得对!”霍锦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高亢,她看向慕辰,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但问题在于,这位慕先生!他寻找耄尘珠,究竟是为了解除诅咒,还是…也存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搬山道人一脉,本就神秘莫测,与那些古老之地牵连甚深!他如今重伤在身,诅咒缠身,看似虚弱,焉知不是苦肉计?焉知不是在利用解家、利用九门的资源,最终达成他接近‘终极’的目的?甚至…他会不会就是汪家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否则,汪家为何对他如此‘关照’?”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巨石!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吴邪和胖子脸色大变,胖子几乎要跳起来骂人,被吴邪死死按住。霍仙姑面无表情,仿佛霍锦惜所言与她无关。吴二白眉头微蹙。张日山眼神锐利了几分,紧紧盯着慕辰的反应。
解雨臣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发白!他霍然转头看向霍锦惜,温润如玉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底涌动着冰冷的怒意。他正要开口反驳,一个比昆仑寒渊深处的万年玄冰更冷、更低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是慕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里踏前一步。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滞涩,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沉凝。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视着咄咄逼人的霍锦惜。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舌灿莲花,心藏魍魉。”慕辰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穿透力。
就在他说出这八个字的同时,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隐蔽地在袖中掐了一个奇异的印诀。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一股无形的、极其微弱却带着古老韵律的精神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扩散开来。
目标直指霍锦惜!
霍锦惜正欲继续开口,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她的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侵入,混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阴暗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如同沸腾的开水般想要冲破喉咙!
“你…你胡说!我没有!”霍锦惜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指向慕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揭穿的歇斯底里,“是他!是他用了妖法!他想控制我!他是汪家的人!他答应给我的好处还没兑现!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
整个议事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霍锦惜。她那失控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尖叫声,尤其是最后那句“汪家答应给我的好处还没兑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霍仙姑的脸色瞬间铁青!她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锦惜!你失心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什么!”然而,她看向霍锦惜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难以置信的震怒。
霍锦惜被霍仙姑一喝,仿佛从某种梦魇中惊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面如死灰,浑身瘫软,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惊恐地看着周围如同利剑般射来的目光。
慕辰收回了目光,也散去了指尖的印诀。他依旧站在解雨臣身后,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甚至脚步都微微踉跄了一下。他重新垂下眼睑,恢复了那副沉默虚弱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摄人心魄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
但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他!是他用搬山道人不为人知的秘术——某种直指人心、强制吐露真言的“迷魂”或“真言”之术,在瞬间撕开了霍锦惜的伪装!
解雨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和看到慕辰虚弱时的心疼。他缓缓站起身,面向脸色铁青的霍仙姑,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霍婆婆,看来我解家的贵客,并非汪家的钉子。倒是您霍家的人,似乎与汪家…交情匪浅啊。不知霍家,对此作何解释?这‘离间计’,使得可真是高明。”
霍仙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死死盯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霍锦惜,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她霍家百年清誉,竟差点毁在一个旁系蠢妇手里!她强压下怒火,转向解雨臣和吴二白,声音带着压抑的冰冷:“家门不幸,出此败类!是我霍仙姑御下不严,着了汪家的道!此人,任凭处置!我霍家,与汪家,势不两立!”她必须立刻切割,挽回颜面!
吴二白适时地再次开口,声音沉稳,带着掌控全局的力量:“看来,汪家无孔不入,九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霍家主的表态,我等明白了。当务之急,是清除内鬼,一致对外。”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日山和解雨臣身上,“张副官,解当家,汪家的目标既然是那终极之地和耄尘珠,我们三方,或许该谈谈具体的合作了。至于慕先生…”他看向慕辰,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探究和凝重,“解当家的信任,还有方才的手段,已足以说明问题。九门聚议,欢迎真正的朋友。”
一场精心策划的离间,在慕辰匪夷所思的搬山秘术下,瞬间反转。霍锦惜被霍家心腹如死狗般拖了下去,等待她的将是霍家最严厉的家法。议事厅内,短暂的沉默后,真正的核心密谈终于开始。解雨臣重新坐下,在桌下,他的手,极其隐蔽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握住了慕辰冰冷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感激与支撑。慕辰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挣脱。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但九门内部最大的一个裂痕与隐患,已被强行弥合。接下来的路,虽然依旧通往终极的黑暗,但至少,暂时的盟友,算是结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