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焚如灼守君侧

昆仑山脉的万年寒冰仿佛渗入了骨髓,一路追随着逃亡者的脚步。时间在极致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脚下踩碎冰雪的嘎吱声,以及自己如同擂鼓般沉重的心跳。

  解雨臣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拖着慕辰那具冰冷沉重、几乎感觉不到生命迹象的身体,在阿岭和小攀的协助下,于那冰封地狱中跋涉出来的。阿岭厚重的甲壳上布满了刀劈斧凿般的伤痕和焦黑的灼迹,一条后腿明显使不上力,全靠小攀灵活地在旁支撑牵引。小攀身上细密的鳞甲也翻卷了好几处,渗出的血迹早已冻成了暗红色的冰晶,但它那双黑豆似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后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嘶鸣。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慕辰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缓慢、间隔极长的一次起伏,证明他还顽强地吊着一口气。解雨臣的臂膀早已麻木,肩膀被沉重的登山绳勒得皮开肉绽,渗出的血染红了防寒服的内衬,又在低温下凝固。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每一次慕辰身体的轻微滑落,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窒息。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昆仑遗迹中那惨烈的一幕:慕辰为了护住被汪家高手逼到绝境的自己,强行逆转搬山秘术,周身爆发出刺目的、如同燃烧生命本源般的灰白色光芒。魁星踢斗的残影撕裂空气,七星阵的铜钱在狂暴的能量中化为齑粉,迷魂阵的雾气带着令人心悸的死气…汪家高手在惊骇中被击飞、撕裂,但慕辰的身体也在那瞬间剧烈颤抖,口中喷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带着诡异黑气的浓稠液体,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下。

  “慕辰…撑住…马上就到了…撑住…”解雨臣的声音嘶哑干裂,一遍又一遍地在慕辰耳边低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魔咒。他不敢去想“如果”,那个念头足以让他瞬间崩溃。

  终于,在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出现了约定的接应点——一个位于昆仑山脚下极其隐秘的山坳,几辆经过重度改装的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停在那里。车旁站着几个身影,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接到紧急信号、亲自带人赶来的吴二白。

  看到解雨臣一行人狼狈不堪、尤其是他背上那个生死不知的慕辰时,吴二白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他没有多问一句废话,迅速指挥手下:“快!担架!急救箱!准备启动保温系统!动作快!”

  训练有素的吴家伙计立刻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慕辰从解雨臣背上移下,放到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厚厚保暖垫的折叠担架上。解雨臣在慕辰身体离开他背脊的瞬间,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被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但他立刻甩开搀扶,踉跄着扑到担架旁。

  “二叔…”解雨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有的冷静和城府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恐惧失去至亲的年轻人,“救他…求你…一定要救他!”

  吴二白蹲下身,快速检查慕辰的状况。手指搭上慕辰冰冷得如同寒玉的手腕,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他又翻开慕辰的眼睑,瞳孔涣散,毫无反应。再探鼻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生机几乎断绝…五脏六腑被一股阴寒暴烈的力量重创…还有…这是…”吴二白的目光落在慕辰裸露的脖颈和手背上,那里原本若隐若现的诡异红斑,此刻颜色深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并且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不安的衰败气息。“诅咒之力在疯狂反噬,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抽干!”

  吴二白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快!上车!去我们的安全点!老李,立刻联系‘先生’,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带上他所有的家伙事!告诉他,这是要救命!”他口中的“先生”,是吴家供养的一位极其神秘、医术通神却也脾气古怪的老中医,专擅处理各种疑难杂症和…非自然损伤。

  车队在茫茫雪原中疾驰,引擎的轰鸣撕碎了死寂。车厢内,恒温系统全力运转,试图驱散慕辰身上的寒气。解雨臣寸步不离地守在担架旁,紧紧握着慕辰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慕辰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污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不停地低语,语无伦次,夹杂着恳求、回忆和毫无用处的保证。

  “慕辰…你听着…我们出来了…没事了…汪家那些杂碎…都被你打跑了…”“解家…解家还需要你…你答应过爷爷要保护我的…你不能食言…”“虫子…虫子都给你留着…阿岭和小攀…它们都好好的…在等你…等你醒过来带它们去挖宝贝…”“你不是要找耄尘珠吗?昆仑的碎片…我们拿到了…就在我怀里…你看…”他颤抖着掏出贴身藏好的玉盒,里面那颗在遗迹中获得的、散发着微弱生机的珠子碎片正静静躺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盒放在慕辰的胸口,仿佛希望这微弱的光芒能照亮他沉寂的生命。“你看…线索…就在这…我们很快…很快就能找到完整的珠子…你的诅咒…一定能解…”

  然而,慕辰依旧毫无反应。他的脸色灰败,嘴唇泛着青紫色,胸口那微弱的起伏间隔似乎更长了。只有仪器上那微弱得几乎要成一条直线的心跳曲线,证明他还顽强地存在于生死之间。

  阿岭和小攀被安置在另一辆车上,由吴家伙计小心照料着伤口。小攀焦躁不安地扒着隔离窗,发出呜呜的低鸣,阿岭则沉默地趴着,厚重的眼皮耷拉着,但偶尔抬起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主人深切的担忧。

  一路疾驰,终于抵达了吴二白在西北经营多年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安全点——一处外表毫不起眼、内部却设施完善、拥有独立医疗室的地下堡垒。

  慕辰被迅速送入恒温无菌的抢救室。那位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先生”早已等候在此。他只看了一眼慕辰的状况,脸色就沉得能滴出水来。

  “鬼门关前跳舞,阎王手里抢人!”老中医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都出去!留两个手脚麻利的助手!准备百年野山参吊命汤!金针!还有我那套‘镇魂引’的玉针!快!”

  解雨臣被吴二白强行拉出了抢救室。“雨臣,冷静!现在交给先生,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守在这里,于事无补,反而添乱!”

  厚重的合金门在眼前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一切。解雨臣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双手抱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逃亡、极致的担忧恐惧、身体的伤痛疲惫…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头翻涌的呜咽。但通红的眼眶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不敢想象门后的结果,那个清冷孤高、强大得仿佛无所不能的身影,此刻却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全是因为他!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低哑地喃喃自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慕辰根本不需要强行催动秘术到那种程度…

  吴二白看着解雨臣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这个素来心思深沉、八面玲珑的解家当家如此失态。他走过去,将一件厚外套披在解雨臣颤抖的肩膀上,沉声道:“雨臣,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慕辰拼死护你出来,不是想看你在这里垮掉!想想解家!想想你们还没完成的事!汪家不会就此罢休!你必须振作起来!”

  “汪家…”解雨臣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眸中,那深沉的悲伤瞬间被一种刻骨铭心的、淬着寒冰的滔天恨意所取代!那恨意如此浓烈,让见惯风浪的吴二白都为之心头一凛。解连环的死,慕辰的重伤,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彻底点燃!

  “对,汪家!”解雨臣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老中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解雨臣像弹簧一样瞬间从地上弹起,冲到老中医面前,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先生!他…他怎么样?!”

  老中医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汗,眼神复杂地看着解雨臣:“命…暂时吊住了。老参汤续了一口气,金针锁住了几处要穴崩散的气血,‘镇魂引’暂时压住了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吞噬生机的诅咒反噬之力…算是把他从阎王殿的门槛上硬生生拽回来半步。”

  解雨臣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几乎又要倒下,被吴二白扶住。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半步?只是半步?”

  “不错,只是半步。”老中医神色无比凝重,“他伤得太重了。脏腑的创伤需要时间慢慢调养,最要命的是那股诅咒之力。它如同跗骨之蛆,虽被暂时压制,但并未根除,反而因为这次的爆发变得更加凶戾阴毒。它时时刻刻都在侵蚀他的生机本源!我用了猛药和秘术,也只能暂时稳住,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看着解雨臣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沉重地补充道:“他现在极度虚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接下来至少七天,是生死大关!必须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观察他任何细微的变化,及时应对。而且…即便他能熬过这一关,醒来之后…身体根基也会遭受重创,武功秘术…恐怕…”

  老中医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慕辰,那个曾经身手超凡、秘术通神的搬山道人,即便活下来,也可能永远失去他赖以立身的根本。

  解雨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力从他心底升起,硬生生压下了所有的眩晕和绝望。他挺直了脊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我守!”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七天,我亲自守着他!寸步不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他活下来!至于以后…”他看着紧闭的抢救室门,一字一句道,“只要他活着,就够了!武功没了,可以再练!秘术丢了,可以再学!哪怕他从此只能躺在床上,我解雨臣,养他一辈子!”

  吴二白看着解雨臣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心中震动。他拍了拍解雨臣的肩膀:“好!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吴家全力支持。”

  解雨臣不再多言,他推开抢救室的门,走了进去。无菌灯冰冷的光线下,慕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脸色依旧灰败,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似乎稍微规律了一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解雨臣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慕辰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冷,但似乎…不再像昆仑雪原上那样,冷得毫无生机。

  他拉过一把椅子,就在床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他吩咐助手:“把阿岭和小攀…也带进来。让它们…离他近点。”

  很快,身上裹着绷带的阿岭和小攀被小心翼翼地抱了进来。小攀看到病床上的慕辰,立刻发出焦急的呜咽,挣扎着想跳上去,被解雨臣轻轻按住。他指了指床边特意铺设的厚厚软垫。阿岭沉默地走过去,在软垫上趴下,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那双沉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慕辰的脸。小攀也安静下来,蜷缩在阿岭身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它,黑亮的眼睛也紧紧锁住主人。

  解雨臣的目光则再也没有离开过慕辰的脸庞,以及旁边仪器上那些跳动的曲线和数字。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张病床,和床上这个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心焚如灼,却凝成了最坚硬的守护之冰。

  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解雨臣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但每当视线触及慕辰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就支撑着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再次极其轻柔地擦拭慕辰的额头、脸颊。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慕辰颈侧那颜色深暗、缓缓蠕动的红斑,一股阴寒邪异的气息仿佛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诅咒…比在昆仑时更显凶戾了!

  “先生!”解雨臣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直守在病房外间闭目养神的老中医闻声立刻走了进来,神色凝重。

  “您看这里!”解雨臣指着那红斑,“它…好像在动?颜色也更深了!”

  老中医凑近仔细观察,又搭上慕辰的脉搏,眉头紧锁:“不妙!‘镇魂引’的效力在减弱!这鬼东西的反扑比预想的更快!准备‘定魄散’!快!”

  抢救再次开始。浓稠如墨的药汁被小心灌入,老中医取出另一套更细长的玉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慕辰周身几处大穴。慕辰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嘴角再次溢出一缕带着黑气的血丝。

  “慕辰!”解雨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捏得发白。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老中医低喝。

  解雨臣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控制住慕辰的肩膀,用自己的身体力量压制住那微弱的挣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慕辰身体里那股狂暴阴寒的力量在左冲右突,试图挣脱束缚。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力对抗着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老中医的玉针引导和药力作用下,慕辰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颈侧的红斑虽然依旧深暗,但蠕动的幅度明显减弱了。

  老中医长长舒了口气,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暂时…压下去了。好险!这诅咒之力,凶悍如斯!”

  解雨臣也几乎虚脱,但他依旧强撑着,目光片刻不离慕辰的脸庞。他注意到,慕辰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不再是之前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他刚才皱眉了?”解雨臣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老中医仔细看了看,又探了探脉,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嗯…是个好兆头。说明他的意识深处,并非一片死寂。对外界的刺激,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继续保持环境稳定,多和他说话…或许,能把他从深渊里唤回来一点。”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解雨臣濒临绝望的心田。他重新坐回椅子,更紧地握住慕辰的手,俯身凑近他的耳边,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慕辰…你听到了吗?是我,解雨臣…我们在安全的地方了…没事了…”“你做得很好…汪家那些杂碎…都被你打跑了…我们拿到了碎片…你看…”“阿岭和小攀就在你旁边…它们很担心你…小攀刚才都想跳到你身上了…”“你一定要撑住…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找到耄尘珠…解开诅咒…你不能食言…”“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守着你…陪着你…等你醒过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声音低沉而执着,诉说着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约定,他们的未来…说到动情处,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慕辰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阿岭抬起头,发出低沉的、如同安慰般的咕噜声。小攀也凑过来,用它微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解雨臣的手背。

  病房里,只剩下解雨臣低语的声音,仪器的滴答声,以及两只穿山甲安静的陪伴。冰冷的灯光下,解雨臣的身影如同最坚固的磐石,守护着那微弱摇曳的生命之火。心焚如灼的煎熬,化作了无声却最坚韧的誓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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