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殒,九爷托孤
风雪在解连环出殡这日,诡异地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偌大的解家祖宅内外,一片肃杀的白。
灵堂设在正厅,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中央,四周簇拥着层层叠叠的白菊,花香混着浓郁的檀香,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甸甸的悲伤与紧张。解连环的遗像悬挂在正上方,照片上的人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掌控一切的自信笑意,如今看来,却只余下令人心碎的讽刺。
解雨臣一身重孝,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上。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白玉雕琢的面具,唯有那双低垂的桃花眼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不再是那个被父亲和祖父庇护在羽翼下的少年,他是解连环的儿子,是解九爷临终托付的继承人,更是今日必须撑起解家门楣的新当家。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九门中人来了不少,吴二白代表吴家,神情凝重,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灵堂内外的每一个人,偶尔与解雨臣目光交汇,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霍仙姑由霍秀秀搀扶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目光深处却是一片沉静与审视。还有一些其他门脸的代表,或真或假的悲痛挂在脸上,眼神却在解雨臣和几位解家叔伯之间逡巡,带着探询与算计。
“一鞠躬——”
“再鞠躬——”
“家属答礼——”
司仪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洪亮。每一次鞠躬,每一次答礼,解雨臣的动作都一丝不苟,沉稳得不像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他的冷静,在部分人眼中是坚强,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成了“冷血”和“不堪大任”的佐证。
就在吊唁仪式进行过半时,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打破了表面的哀肃。
“雨臣贤侄啊,”说话的是解连环的三叔,解七爷。他身材微胖,穿着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脸上堆着假惺惺的哀容,眼神却透着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连环走得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真是苦了你了。你还年轻,这解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千头万绪,盘根错节,你一个人……能扛得住吗?”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灵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字字诛心。质疑解雨臣的能力,暗示他无法掌控局面,更是在所有宾客面前,公开挑战这位新当家的权威。
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解雨臣单薄的背影上,有同情,有担忧,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
解雨臣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张白玉面具没有一丝裂痕。他没有看解七爷,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宾客,最后落回父亲的棺椁上,声音清朗而稳定,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灵堂:
“七叔公挂心了。”他微微欠身,礼数周全,语气却疏离如冰,“父亲虽去,解家的根基尚在,规矩未变。雨臣不才,蒙祖父临终托付,自当竭尽全力,守好父亲留下的家业,不负先祖荣光,不负九爷遗命。”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解七爷,那双桃花眼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至于解家事务,自有章程可循。雨臣若有不明之处,自当请教各位叔伯长辈,也仰仗诸位亲朋故旧扶持。解家,乱不了。”
“乱不了”三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像三记重锤,敲在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心上。没有激烈的辩驳,没有虚弱的保证,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他搬出了解九爷的遗命,点明了自己继承的合法性,更暗示了背后并非全无依仗。
解七爷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准备好的后续说辞竟一时噎在喉咙里。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润无害的侄子,在这种场合下竟能展现出如此强硬的态度。他干咳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另一位解家长辈悄悄拉了下袖子。
“雨臣说的是。”吴二白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僵局,“连环兄不幸,解家痛失栋梁。但雨臣少年老成,沉稳有度,更有九爷托付在身,定能稳住局面。我们吴家,当全力支持。”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九门势力的态度。
霍仙姑也微微颔首,声音苍老却带着分量:“老身也相信雨臣的能力。解家的事,自然由解家人做主。”
有了吴二白和霍仙姑的表态,灵堂内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解七爷脸色有些难看,讪讪地闭了嘴,但眼底的不甘和算计并未散去。他知道,今天只是开始。
葬礼的流程在一种表面平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继续进行。解雨臣始终跪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玉像。只有跪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心腹手下,才能看到他藏在宽大孝服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与此同时,在解家祖宅深处,一处远离喧嚣灵堂、守卫相对松懈的僻静院落——解连环生前惯用的书房,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正是慕辰。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只是脱去了玄色大氅,身形更显利落。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窗一根不起眼的廊柱借力,身形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飘入室内,落地无声。
书房内陈设古雅,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一种……被刻意清理过的、不自然的整洁感。解连环死得突然,这里显然已经被不止一批人“光顾”过。
慕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房间。他没有点灯,脚步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移动,同样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掠过书架上整齐的典籍,扫过紫檀木书桌上散落的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最终定格在书桌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水墨山水画上。
画本身并无出奇,笔法老练,意境悠远。但慕辰的目光却落在画轴顶端一处极细微的、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暗红色印记上。那印记,普通人根本不会注意,但在他眼中,却像是一滴凝固的、飞溅的血点。
他缓步上前,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在画轴顶端轻轻一抹,指腹沾上一点极其微末的暗红粉末,凑近鼻尖。一股极淡的铁锈腥气传来。是血。而且,是解连环的血。这里,很可能就是第一现场,或者至少是袭击发生的关键位置。
慕辰的眼神沉静如水,没有波澜。他放下手,指尖在画轴两侧摸索。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突然,他的指尖在某处微微一顿。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那幅山水画的画轴,竟然从中间弹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了藏在轴心内的一个狭小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难以辨认的古老符号。令牌入手冰凉,带着一种不祥的阴寒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被揉成一团、边缘有烧焦痕迹的纸条。
慕辰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甚至带着颤抖的痕迹。只有寥寥几字:
>**“…虫谷…献…非…图…汪…急…”**
字迹在“汪”字后面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遭遇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被迫中断。纸条的一角,还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干涸的血渍。
“虫谷…献…汪…”慕辰低声念出这几个关键词,深黑的瞳孔微微收缩。
滇南虫谷,献王地宫!解九爷临终前给出的线索,竟与解连环临死前仓促留下的警告,指向了同一个地方!而且,还涉及到了那个潜藏在暗处、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怖存在——汪家!
解连环的死,果然不是意外!他是在追查“耄尘珠”线索时,触碰到了汪家的禁忌,才招致杀身之祸!
就在这时,慕辰怀中那个一直安静的布包,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频率极高的“哒哒”声,如同急促的叩击。是体型较小、更为机敏的掘子攀山甲“小攀”在示警!
几乎在同一瞬间,慕辰的耳朵也捕捉到了书房外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目标明确,直指书房!
是解家的人?还是……汪家的爪牙已经渗透至此?
慕辰眼神一凛,瞬间将令牌和纸条塞入怀中。他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如鬼魅般一闪,没有冲向门口或窗户,反而直接贴上了书房内侧的墙壁。他手指在墙壁上几处不起眼的雕花处快速拂过,动作快得带起残影。
咔…咔咔…
墙壁上,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装饰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道入口!这是解连环书房里最后的保命机关,极其隐秘,连解雨臣都未必知晓!慕辰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凭借搬山道人对机关构造的深刻理解,将其找出!
他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就在他身影消失在暗道口的刹那,书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几道黑影如狼似虎般扑入,手中利刃寒光闪烁!
暗门在他身后迅速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杀机。
暗道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陈腐的泥土气息。慕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翻找和低骂声,面色沉静如初。怀中,小攀的示警声已经停止,另一个沉稳的“阿岭”则用厚重的甲壳轻轻蹭了蹭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和染血的纸条。
滇南虫谷,献王地宫,汪家……
解连环的血,解九爷的托付,解雨臣的重担……
还有……自己那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蚀着生命的诅咒。
所有的线,都纠缠在了一起,指向那个充满毒虫瘴气、埋葬着邪王与秘密的凶险之地。
他收好令牌和纸条,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袖口内侧。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印记。
是他在暖阁中咳出的血。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契约已立,再无退路。
黑暗中,慕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掠过一丝比黑暗更深的寒意。他不再停留,转身,向着未知的暗道深处,无声地融入了黑暗。他要尽快回到明处,那个刚刚在葬礼上展现出强硬姿态的少年当家身边。风暴,才刚刚开始。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