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山孤影显京城
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将古老的北京城裹在一片肃杀的白茫茫里。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勉强照亮青石板铺就的狭窄胡同。行人寥寥,都裹紧了棉袄,缩着脖子匆匆赶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暖和的屋子。
就在这风雪肆虐的寂静中,一个身影踏雪而来。
他走得极稳,极轻。漫天飞雪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周身三尺之地,落在他肩头、发梢的雪花,也仿佛失去了重量,转瞬即被无形的暖意蒸腾,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白汽。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道袍,外罩一件同样陈旧的玄色大氅,身形颀长挺拔,像一杆孤直的青竹插在风雪中。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唇色是异于常人的浅淡,近乎苍白。
没有脚步声。深达脚踝的积雪在他脚下仿佛坚实的平地,一步踏出,雪面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几乎被风瞬间抹平的印子。踏雪无痕。
他便是慕辰。道上曾闻其名、近年却销声匿迹的“慕爷”。搬山道人一脉,最后的传人。
他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包裹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和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什么小东西在里面活动。若有眼力绝佳者细看,或许能发现他宽大的袖口和道袍下摆处,偶尔会探出一点乌黑油亮、坚硬如铁的鳞甲尖角,又迅速缩了回去。
风雪更紧了,吹得道袍猎猎作响。慕辰的脚步却丝毫未乱,方向明确地朝着京城深处,那片深宅大院、权贵云集的核心区域走去。解家。
与此同时,解家祖宅笼罩在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恸之中。白幡高悬,灵堂肃穆,巨大的“奠”字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特殊气味,混合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解连环,解家上一代的中流砥柱,正值壮年、手腕通天的解家实际掌舵人,三日前,于南方处理一桩“生意”时,意外身亡。消息传回,整个解家乃至九门都为之震动。说是“意外”,但道上混的人精,谁嗅不出其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阴谋气息?
此刻,解家后宅一处守卫森严、药味弥漫的暖阁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解九爷,解连环之父,解家真正的定海神针,此刻正半倚在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曾经矍铄的面容如今枯槁灰败,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咳嗽,嘴角残留着未能擦净的暗红血渍,染污了雪白的胡须。
床榻边,跪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身形还有些单薄,但腰背挺得笔直。他面容俊秀至极,眉眼温润如玉,仿佛精心雕琢的瓷器,正是解连环的独子,解雨臣。只是此刻,这张温润的脸上没有丝毫少年人的稚气,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尚未完全消化的巨大悲痛,以及一种被强行压下的、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沉重。临危受命,千斤重担已然压在了他尚显稚嫩的肩膀上。
“爷爷……”解雨臣的声音有些沙哑,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解九爷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多说。浑浊的目光投向暖阁门口侍立的心腹老管家,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人……到了吗?”
老管家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回九爷,刚接到暗哨回报,慕爷……已经进城了。风雪很大,但应该快到了。”
解九爷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解雨臣连忙上前,用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雨臣……”解九爷死死抓住孙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抓住最后的希望,“记住……解家,不能乱……更不能……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的腥气,“你爹……死得不明不白……这潭水……深得很……你……太小了……他们……不会服你……”
解雨臣紧咬着下唇,用力点头,眼中的冰层下是汹涌的暗流:“孙儿明白。”
“所以……我给你……留了一张……护身符……”解九爷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期盼,有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快到了……慕辰……搬山道人……”
“搬山道人?”解雨臣微微一怔。这个名字他只在家族最隐秘的古卷和长辈们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传说中早已断绝的古老传承,以破解古墓机关、克制阴邪之物闻名,但也背负着可怕的诅咒。他们……真的还存在?爷爷怎么会认识?而且……护身符?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没有敲门声,没有通报。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气猛地灌入温暖的室内,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风雪声中,一个清冷得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搬山慕辰,应九爷之约而来。”
门口,那道藏青玄色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风帽依旧低垂,看不清面容,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将门外呼啸的风雪都隔绝开来,形成了一片奇异的、令人屏息的寂静领域。他怀中那个布包,此刻也安静了下来。
解九爷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死死盯着门口的身影,抓着解雨臣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好……好……你……终于来了……”解九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颤抖,“慕辰……进来……关门!”
慕辰迈步而入,动作间不带一丝烟火气。他反手轻轻带上厚重的木门,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解九爷沉重的喘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威压。
他走到床榻前约三步的距离停下,微微抬起了头。风帽下,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清俊的脸露了出来。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眉峰如墨,鼻梁挺直,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颜色极深,黑得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深邃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漠然,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目光扫过垂死的解九爷,落在解雨臣身上时,也仅仅是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
解雨臣心头一震。这双眼睛……太冷了。冷得不像是活人的眼睛。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护身符”?一个看起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道人?
“慕辰……”解九爷挣扎着想要坐起,解雨臣连忙将他扶住。老人死死盯着慕辰,浑浊的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老夫……时日无多……连环之死……疑点重重……解家……风雨飘摇……雨臣他……独木难支……老夫……求你!”
慕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出老人濒死的焦灼。
“九爷所求,慕辰知晓。”慕辰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护解家幼主,稳解家根基。”
“是!”解九爷急促地喘息着,“这是……契约……你的报酬……”他颤抖着,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极小物件,艰难地递向慕辰,眼中是最后的光芒,“关于……‘那东西’……最可能……在‘滇南虫谷’……‘献王地宫’……这是……老夫毕生……追查……所得……唯一……线索……”
听到“滇南虫谷”、“献王地宫”这几个字,尤其是“那东西”的线索,慕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是深埋于灵魂深处、关乎生死的渴望。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油布包。指尖冰凉,触碰到解九爷枯槁滚烫的手时,老人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寒意刺伤。
“此约,慕辰应了。”慕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坠地的沉重感,清晰地回荡在暖阁内,“护解雨臣周全,助其执掌解家,直至根基稳固。以此为契,换取‘那东西’的线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在虚空中扣合。契约已成。
解九爷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长长地、解脱般地吐出一口气,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抓着解雨臣的手也无力地松开,滑落。
“好……好……雨臣……就……拜托……”最后几个字,已是气若游丝。
解雨臣看着爷爷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巨大的悲痛再次汹涌而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眼泪落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解连环的儿子,他是解家的当家人!而眼前这个清冷如冰、来历神秘的年轻道人,将成为他在这惊涛骇浪中唯一的、也是最不可测的倚仗。
慕辰将油布包仔细收进怀中,仿佛收起的不是一份线索,而是一份沉重的承诺。他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解九爷,以及强忍悲恸、眼神复杂的解雨臣,微微颔首,便不再言语,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直强压着的喉间腥甜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以袖掩口,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闷咳。宽大的袍袖落下时,那浅淡的唇色上,赫然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血迹在他苍白的指尖一闪而过,被他不动声色地拭去。
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慕辰拉开门,身影再次融入那片茫茫雪幕之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暖阁内,只剩下烛火跳跃,药味弥漫,以及解雨臣压抑的呼吸声。他看着慕辰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爷爷枯槁的手,再回想起那抹刺目的血迹,少年当家紧握的双拳中,第一次感到了这京城冬日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沉重。
搬山道人慕辰,已入京。
解家,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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