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小巷

凌晨一点零七分,旧城区的最后一班公交像被掐住脖子的夜猫,喷出一口白汽,头也不回地逃了。我拎着行李箱下车,箱轮在柏油上拖出长长一声“吱——”,像钝刀割开胶带,封不住的往事随时会溢出来。

手机没电,导航残废,我唯一能辨认的路标,是十年前前女友写给我的那张明信片:

“要是哪天你迷路了,就找到‘灯绳巷’,我会在尽头等你,带你回家。”

后面加了一个用涂改液画的小星星,像被冻死的流星。

十年前我把她弄丢了,今晚我想把这句谎言亲手还给她。

于是我循着记忆里那截被雨水泡发的纸条,钻进了一条在地图上不显示的小巷——幽深的小巷。

巷子口没有灯,只有一盏用铁丝绑在电线杆上的煤油灯,灯罩裂着婴儿嘴一样的口,火舌舔在玻璃上,发出“啵、啵”的轻爆。灯下摆着一只搪瓷盆,里面沉着几枚被水泡烂的纸钱,纸钱上印着的人脸涨得发腮,像笑又像哭。

我蹲下去想辨认纸钱上的字样,指尖刚碰到水面,盆里的月亮就碎了,碎成无数片银色的鱼鳞,贴在我指腹上。

“别捡,那是别人的买路钱。”

声音从背后飘来,轻得像有人把气音缝进我的衣领。

我猛地回头,只看见一个佝偻的影子被煤油灯钉在墙上,影子比人长,头顶几乎抵到瓦檐,脖子却细得能一把攥折。

“住这儿?”我问。

影子摇摇头,抬起手——那手是六根手指,多出来的指头像偷偷长出的笋,指甲盖是倒着长的,尖朝掌心。

“我只是路过,”影子说,“跟你一样,找错出口。”

说完,他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瘪成一张人形皮影,贴着墙皮滑进黑暗,只剩煤油灯“啪”地炸了一下灯花,像替他鼓掌。

我拖着箱子继续往里走,箱轮声忽然变得黏重,像碾过一截截泡胀的骨头。

巷子比记忆里窄,两壁的砖缝里挤出灰黑色的絮状物,一撮一撮,像老人久未修剪的眉毛。我用手机背面去照,那些絮竟簌簌缩回缝内,发出婴儿吮奶般的“啧啧”声。

手机最后1%的电量闪红,屏幕里跳出一条未读短信:

“别看它们,它们怕光,更怕你看。”

发件人——空白。

信号格却满得发虚。

我抬头,发现所有砖缝都在渗一种透明的胶,胶体里悬浮着细小的黑点,黑点排成一串坐标:118.7854°E,32.0589°N。

那是十年前我和她第一次接吻的天台。

胶越渗越快,在我脚边聚成一滩,像一面被压扁的镜子。我踩上去,镜面“咔啦”一声裂开,裂缝里涌出暗红的线,绕着我的鞋底织成一张网。

网收拢的一瞬,我整个人被拽得前倾——

却撞进了一扇门。

门是木头的,门楣上钉着一排风干的鱼,鱼尾用红线拴住,倒挂在梁下,像一串被勒死的钟摆。

门没锁,把手是一截冰凉的手腕骨,骨头上套着一枚银镯,镯内侧刻着“囍”字,字却被利器刮花,只剩半边“喜”在咧嘴。

我旋动手骨,门轴发出“咯——咯咯”的长叹,像在笑,又像在哭。

门后是一间倒过来的客厅。

地板在头顶,吊灯在脚下,沙发、茶几、电视,全被螺丝钉死在天花板上。

电视还亮着,雪花屏里浮着一张黑白结婚照——新娘穿着我前女友最喜欢的红裙子,新郎没有脸,脖子以上是一团被掏空的马赛克。

照片下方滚动一行字幕:

“欢迎回家,第零号观众。”

我下意识想退,门却“砰”地在背后合上,门缝长出锯齿状的木牙,把空气咬得咯吱作响。

脚边的吊灯忽然亮了,钨丝像烧红的蛇,昂头吐信。

我发现自己影子被钉在地板上——不,是天花板——影子被七枚长钉钉成“大”字,胸口那枚钉还在滴血,血珠逆流向上,滴进我的瞳孔。

剧痛像滚烫的冰锥,我惨叫一声,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

“别喊,你越喊,它学得越像。”

电视里的“我”转过脸,五官像被水泡过的邮票,边缘卷曲,他冲我咧嘴一笑——

牙齿是倒着长的,尖朝喉咙。

我咬破舌尖,一口咸腥喷出去。血珠在空中凝成一粒红扣,“嗒”地打在电视屏幕上。

屏幕滋啦一声,像被烫伤的兽,整幅结婚照迅速腐烂,新娘的脸从中间裂开,爬出一只湿漉漉的黑猫。

猫只有一只眼,眼眶里悬着一枚钥匙,钥匙齿呈心形。

它甩甩头,钥匙“当啷”落地,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钥匙的一瞬——

整个房间“咔哒”翻了个面。

天花板重新踩回脚下,吊灯悬回头顶,一切恢复正常,唯独那台电视还倒挂着,像不肯回巢的死蝙蝠。

钥匙柄上刻着一行小字:

“打开她的胸。”

我攥紧钥匙,掌心被“心形”齿口割破,血顺着钥齿滴落,竟在空中拉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直指客厅尽头的一扇小门。

门是肉色的,表面起伏,像被剥了皮又被吹胀的兽腹。

门把手是两瓣冰凉的唇,唇纹里嵌着碎钻,一张一合,发出无声的邀请。

我把钥匙插进唇缝,齿口吻合,唇瓣发出一声湿哒哒的“嗯——”,门开了。

门后是一截更黑的走廊,墙壁渗出温热的潮气,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喉管。

我每走一步,脚下就“咕叽”一声,踩破一层薄膜,爆出淡粉色的浆。

走廊尽头摆着一张手术床,床上铺着一次性无纺布,布上印着卡通小熊,小熊笑得嘴角裂到耳根。

床上躺着一个人,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手——

手腕上戴着我当年送前女友的编织绳,绳结是我亲手打的,打结时我偷偷许了一个愿:

“要是哪天我们走散了,就让绳子替我拴住她。”

此刻绳子深深勒进那只手腕,皮肤在绳下溃烂,露出雪白的腱。

我伸手,想掀开白布——

布却自己滑下去了。

床上躺的是“我”。

另一个我,胸口被手术刀笔直剖开,肋骨像两排钢琴键,被掀到最大弧度,胸腔里却没有心脏,只有一枚被泡发的明信片,正是十年前她写给我的那张。

明信片被水浸得发毛,字迹晕成蓝黑色的泪,唯一清晰的,是背面她用圆珠笔画的“小星星”。

星星此刻正一下一下跳动,像被移植进去的假心脏。

“我”睁开眼,瞳孔是两颗缩小的月亮,他冲我咧嘴——

没有牙齿,只有一排排细小的钥匙,钥匙齿全是“心形”。

“还你。”他说,声音却是我前女友的。

下一秒,他胸腔里的明信片“噗”地炸成碎屑,碎屑在空中拼成一扇门,门牌号:118.7854°E,32.0589°N。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透出天台夜风,带着十年前桂花糕的甜味。

我知道,只要踏进去,就能回到那个吻——

可我也知道,一旦回头,就永远走不出这条巷子。

我攥紧掌心的钥匙,钥匙忽然剧烈发烫,心形齿口在我掌心烙出一个焦黑的“她”。

我抬头,看向手术床后方的墙壁——

墙面上用红漆刷着一行新字:

“打开她的胸,或者打开你自己的。”

漆未干,顺着墙皮往下爬,像一行行哭花的妆。

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对准自己的胸口——

钥匙齿口吻合肋骨,心形刚好嵌在第三与第四根之间。

一转——

“咔哒。”

肋骨像两排 obedient 的琴盖,温顺地掀起。

我却没感到疼,只觉一阵冰凉的风灌进胸腔,像有人往灵魂里塞了一台冰箱。

低头——

我的心脏还在,只是表面缠着一圈圈红绳,绳结正是十年前我偷偷打的那款。

每跳一下,绳结就勒紧一分,心脏被勒成一颗皱巴巴的枣。

我伸手,想解开绳结——

指尖刚碰到绳子,整个走廊忽然亮起手术无影灯,灯光惨白,照出四面墙密密麻麻的观众——

它们全是“我”。

不同年龄段的“我”,七八岁、十七岁、二十七岁……

每一个“我”的胸口都裂着同样的缝,缝里都缠着同样的红绳,绳结越挣扎越紧,心脏越跳越瘪。

他们齐刷刷抬头,冲我咧嘴——

牙齿是钥匙,钥匙是心形。

“欢迎回家,第零号观众。”

他们异口同声,声音叠成回音,回音又叠成新的声音——

是我前女友的。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替你活了十年,现在,把命还给我。”

我猛地攥住自己心脏上的红绳,用尽全身力气一扯——

“啪!”

绳结断裂,却不是线,是一根极细的人筋,筋断的一瞬,所有“我”的胸口同时炸开,血雾喷成一场猩红的雪。

雪落在手术床上,凝成一枚小小的、湿漉漉的钥匙。

钥匙齿口不再心形,而是正常的锯齿。

我弯腰捡起,掌心不再发烫,只剩一道平整的疤。

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天台的门还在,桂花糕的甜味却变成了铁锈。

我转身,不再看床上的“我”,也不再回头看那些碎裂的观众。

我拖着箱子,箱轮不再黏重,像突然瘦了一圈。

走廊的墙皮开始剥落,露出后面真正的砖,砖缝里不再伸出灰絮,而是长出细小的、嫩绿的草。

我走到巷子尽头,发现出口处摆着一只搪瓷盆——

盆里干干净净,水面上漂着一枚小星星,用涂改液画的,像被冻活的流星。

我蹲下去,把正常齿口的钥匙轻轻放在星星旁。

钥匙沉下去,星星浮上来,贴在我指腹上,像一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

我起身,走出巷子。

凌晨三点零一分,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点落在脸上,是温的。

我回头——

巷子不见了,只剩一堵光秃秃的墙,墙上用红漆刷着最后一行字:

“幽深的小巷,只向回不了头的人开放。”

我摸了摸胸口,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有一道极细的缝,缝里嵌着一枚心形的、早已愈合的疤。

九(尾声)

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灯绳巷”,也没有再收到那张明信片。

只是偶尔,在凌晨一点零七分,我会突然醒来,听见行李箱在地板上自己拖出“吱——”的一声。

我起身,走到阳台,看见对面楼顶蹲着一只黑猫,猫只有一只眼,眼眶里悬着一枚钥匙,钥匙齿呈心形。

它冲我甩甩头,钥匙“当啷”落地,声音穿过十年夜雨,落在掌心——

像一句迟到的问候,又像一声未完成的告别。

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钥匙的一瞬——

整座城市忽然翻转,地板在头顶,吊灯在脚下。

我笑了笑,把钥匙揣进兜里,转身进屋。

门在背后合上,门缝长出锯齿状的木牙,把空气咬得咯吱作响。

我知道,巷子从未消失,它只是学会了在我的血液里打结。

而每一次心跳,都是它短促的、潮湿的

——“吱。”

【周野的打卡·第19天·晚】

故事听完,手机跳出提示:

“第34个故事上篇已读,剩余65。

下次故事:《循环梦境》

倒计时11:59:59……”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