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鬼屋前世篇(上)(现实同步)》

第一章 红梳·进贡

(公历一九五三年·霜降)

霜降那天,柳条屯的批斗台新刷了石灰,雪沫子落在上面,像给口号打了一层粉底。

林秀棠被反剪双手押上去,辫根朝天,黑得晃眼。台下两百双眼睛同时眯了一下——那辫子像一条活物,在寒风里微微鼓胀,仿佛随时会甩尾游走。

主持喊:“剪辫子!”

声音刚落,人群里“咔”地竖起一片脖子。赵槐挎着军绿挎包走上台,从包里掏出一把大铁剪,剪背敲了敲,金属声干冷。他朝众人咧嘴:“封建尾巴,今天割个干净!”

咔嚓。

辫子断了,却发出皮肉撕裂的闷响。林秀棠踉跄半步,没出声。断辫落在雪地上,像一截被剁下的蛇身,扭了半指长,又静静趴下。血没有,雪先红了——夕照斜过来,给黑发镀了一层锈色。

赵槐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发梢,那缕头发猛地一卷,缠住他腕子,力道大得让他指节“咯”地一声。他骇然甩手,头发已松,软塌塌卧回雪地,好像从未动过。台下有人低呼“反动派诈尸”,随即被更多笑声盖过去。赵槐把悸动咽进喉咙,举起断辫示众:“看!再凶的尾巴,也斗不过人民铁拳!”

笑声里,林秀棠抬眼。夕照映在她瞳孔里,两粒金丸烧得极亮,又瞬间熄灭。没人看见,她后颈渗出一颗血珠,顺着脊骨滑进衣领,像替辫子报丧。

夜刷下来时,新盖的红砖小洋楼亮起了第一盏煤油灯。那是土改工作队队部,也是赵槐的宿舍。白天被剪下的辫子锁在抽屉里,钥匙挂在赵槐裤腰,走一步哗啦一声,像替死人戴镣。

饭后,赵槐照例写总结。油灯芯短,火苗抽成一条细线,随时会断。他写到“封建残余竟敢当众示威”时,耳畔忽有“嚓”的一声——像梳子掠过发丝。他抬头,屋里只有他自己的平头,在墙上晃出虚影。

“风声。”他安慰自己,却顺手拉开抽屉。那条断辫静静盘着,尾梢竟自己打了个结,一只死蛇咬住了自己的七寸。赵槐皱眉,伸手去扯,指肚蓦地一凉——结扣里渗出一滴无色水珠,落在桌面,立刻长出一条黑发,细若游丝,沿木纹疾走,直奔他的腕脉。

他猛缩手,抽出战刀式的大剪,刃口“当”地剁进桌面。黑发断了,断端弹跳,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叮”,像琴弦崩折。那声音钻进耳膜,一路爬进大脑,赵槐眼前闪出白幕:

——雪台、断辫、林秀棠的后颈血珠。

血珠滚到辫根,黑发瞬间饱胀,膨成水桶粗细,腾空而起,冲他张开蛇口。

“啪!”灯芯爆了个灯花,幻景碎灭。桌面只剩一截死发,软得连风都吹不动。赵槐喘了口气,把辫子重新塞进抽屉,加了一把锁。锁簧“咔哒”合拢,他却觉得,有另一把更小的锁,在他胸腔里也被谁顺手扣上了。

同一刻,林秀棠被关进工作队后院的地窖。地窖原是集市的菜窖,土壁渗水,一圈幽绿霉花。她抱膝坐在霉花上,听见头顶脚步声来回踱,像钟摆,替自己数命。

不知数到第几下,脚步声停了,一盏煤油灯从井口降下,灯后跟着赵槐的脸。脸在灯影里浮出刀劈般的轮廓,嘴角却挂笑:“林小姐,考虑好了没有?只要你在供词上按手印,说林家藏枪五十条,银元五百块,我就保你出去。头发——还能长回来。”

林秀棠不答,只抬手摸了摸脑后。断发茬子齐耳,像被犁铡过的麦地,硬且荒凉。赵槐盯那截麦地,喉结动了动,声音更低:“供词放这儿,明早我再来。”他掏出一把物事丢下地窖,灯随人升,井口盖板“咣”地合拢。

黑暗砸下来,林秀棠摸索那物事——是梳子。木质,通河篦子,二十齿,齿头磨得发亮。她认出是母亲遗物,白天被一起抄走。此刻它回到掌心,像一条走失的狗,带着冰凉的鼻涕。

她握梳,指节发白发青。霉花味钻进鼻腔,她忽然俯身干呕,呕得眼泪涌出,才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第一声呜咽。那呜咽极轻,却惊动黑暗,黑暗立刻长出无数细小的手,在她剪短的发茬上揉搓。

她抬手想梳,才发现头发不知何时已滑到肩下——断茬活了,正一寸寸抽芽。地窖无风,发梢却自己摆动,像一群黑鱼苗,争着去舔梳齿。林秀牙关相撞,猛地一梳到底。

“嚓——”

二十齿同时陷入发海,梳背震颤,像有人在水底拖网。一股巨大的反力传来,她几乎握不住。第二下,第三下……每梳一次,头发便长一寸,齿间便多一缕乌潮。第七下时,她听见“嘣”一声脆响——梳齿断了三根,断口渗出暗红,像咬断的指甲。

她停手,黑暗随之静止。只剩发丝在指缝间轻轻呼吸。

忽然,土壁深处传来回应——

“沙……沙……”

像有人在墙那边,用同一把梳子,同一步伐,回应她。

赵槐回到宿舍,夜已三更。他拨灯芯,火苗却越拨越小,最后缩成一粒黄豆,照出桌上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辫子。

那条辫子完好如初,尾梢系着红头绳,静静盘在他刚写的总结纸上,像给“人民铁拳”套了个索命扣。赵槐瞳孔炸开,猛地拽抽屉——锁完好,钥匙在腰。他颤手开锁,白天那条断辫却不见了,抽屉底只剩一滩水渍,水里漂着三根断齿。

“咚!咚!咚!”

敲门声骤起,不是宿舍门,是抽屉里在敲。

水渍随敲击溅起,溅到他手背,立刻长出几根黑发,顺着毛孔往里钻。赵槐惨叫一声,掀翻抽屉。煤油灯被带倒,火舌舔上总结纸,辫子瞬间被火海卷住。

火里传出极细极细的“嗤——”,像头发被烫,又像女人被扼住脖子,仍努力吐出一口气。赵槐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墙,墙却软得奇怪,回头一看——

墙砖缝里,正渗出一缕缕黑发,火光照上去,竟闪着湿光,像刚出油的乌贼须。须条越伸越长,轻轻探向火里,仿佛要夺回那条燃烧的辫子。

赵槐夺门而出,冲进寒夜。雪片打在脸上,化成水,水又在他下巴聚成一条小辫,冷冷地晃。

(五上个版本!!!

地窖里,林秀棠听见头顶脚步杂乱,听见“走水了”的惊呼,听见雪被踩成碎骨的声响。她却没抬头,只低头看手里——

梳子只剩十七齿,断口处凝着三颗血珠,像给木齿戴了红帽。

血珠里,各映一张小小人脸:一张是母亲,一张是父亲,一张是白日台上被剪断辫子的她自己。

三张脸同时张口,声音却从地窖土壁渗出,瓮声瓮气——

“梳回来。”

“把脸梳回来。”

“把家梳回来。”

林秀棠握紧梳背,指节泛青。她抬手,对着黑暗,再次梳下。

“嚓——”

头顶盖板猛地被掀开,雪光灌进来,照出她满肩黑发,已垂到脚踝,像一条黑瀑,把瘦小的她托在瀑心。

赵槐站在井口,提着一桶冰水,桶沿结了一圈冰碴。他本欲泼醒她,却在雪光里僵住——黑发顺着井壁爬上来,像无数根湿绳,无声地系住他的靴帮、膝弯、腕子。

桶“咣当”落地,冰水四溅,溅到黑发,竟被吸得一滴不剩。赵槐张口欲喊,一条发梢趁机钻进他口腔,冷且腥,像一条刚剖开的鱼肠,直往喉咙里滑。

他瞪大眼,看见井底最后一幕:

林秀棠把梳子插进自己发丛,轻轻一转——

“咔哒。”

像锁簧合拢,像囚门落闩。

赵槐的世界瞬间静音,只剩胸腔里那把看不见的小锁,“啪”地一声,被谁)

霜降后第七天,子时,更鼓刚敲三下。

赵槐被一股冷意掐醒。

不是风,也不是雪,是头发——头发从床板缝里钻出来,像有人从井里往上抛绳,一条条爬上他的脚踝,先试探,再收紧,最后猛地一扽。

他连人带被拖到地上,下巴磕在砖面,“咔”地一声,半颗门牙碎成瓷粉。

灯早灭了,却不必点。

地窖口敞着,月光竖成一根银柱,柱心里立着那把梳子——缺齿、木背、血漆半干。

梳子自己立,像有人握着,只是那“人”隐在比夜更黑的地方。

齿根轻轻敲砖,“叮、叮”,两声,是礼貌的叩门;第三声却敲在他喉结,“咚”,血沫立刻浮上舌尖。

赵槐想喊,头发抢先一步灌进喉咙。

冰凉、滑腥、带着头油与陈砖的霉味,一路塞满气管,顺便把他未出口的尖叫反折回胃里。

胃壁被发梢搔得痉挛,呕吐感刚冒头,又一波头发缠上来,像给食道打了死结。

眼前金星乱迸,金星里浮现林秀棠——不是人,是一张被梳平了五官的脸,皮肤薄得透光,光后头,似有无数小手在织新的五官。

脸贴近他耳廓,声音却从头发深处挤出:

“赵副队,你教我怎么割尾巴——我教你怎么长脸。”

尾音落地,梳子“噗”地竖起,齿尖对准他右眼。

月光恰巧被云掐灭,黑暗里只剩眼珠与木齿相撞的轻响——

“嚓。”

血溅出前的一瞬,整座楼忽然“活”了。

梁木咕噜翻身,砖缝齐齐张口,地板像巨兽的舌,卷着赵槐往地窖拖。

他拼命抠住砖缝,指甲掀飞,裂甲缝里立刻长出黑发,把他指尖缝成一只只黑蛹。

蛹一扭,指节“噼啪”折断,十根手指顿时反折成伞骨,被头发“刷”地撑开——

一次完美的、反向的“梳”。

剧痛姗姗来迟,却赶不上房子吞咽的速度。

地窖门洞黑得发亮,像喉管,壁面渗出湿发,一路缠住他腕、肘、肩,最后缠住下巴——

那颗只剩半颗的门牙被头发一卷,拔根而起,血珠顺着发梢滑进黑暗,发出“滋”一声轻响,像给火锅里添第一块生肉。

最后一眼,赵槐看见林秀棠——或者曾经是林秀棠的东西——站在月光重新漏下的银柱里。

她背对他,长发垂到脚踝,发梢各衔一张人脸:

工作队队长、公审台下的孩童、他自己——

所有脸都在笑,却发不出声,因为嘴被头发缝成了竖线。

她抬起白骨似的右手,冲他挥了挥,动作温柔得像送别远行的丈夫。

随后,五指一握。

“咔。”

黑暗合拢,地窖口阖成一条细缝,缝里挤出最后一缕黑发,软软地搭在地板上,像给外人留的门铃绳。

楼外,雪粉纷扬,轻轻盖住那排倒走的脚印。

更远处的柳条屯,鸡鸣未起,狗先噤声——

它们听见,一座房子在黑暗里打了个极长的饱嗝。

风把嗝声揉碎,碎成一句含糊的招呼:

“下一个,轮到谁梳?”

雪光熄了,地窖口重新黑成井。

赵槐被拖下来那一刻,看见最后一星夜空也被黑发织成的帘子缝死。帘后,林秀棠抬眼——眸子两粒,像被火烤过的冰,没有呼救,也没有赦免。

黑发缠满他的四肢,却留出一只右手,空落落地悬着,像被命运留到最后才剁的祭品。林秀棠把缺齿的梳子递到他掌心里,声音轻得像灰尘落在水面:“你教我割尾巴,那就割干净。”

指缝自行合拢,赵槐握住梳背,木齿陷入掌心,血沿齿槽滴成一条细线。黑发嗅到血味,集体昂起,像一群饥蚕。林秀棠抓住他手腕,猛地往自己发丛里一按——

“嚓!”

梳齿撕开发海,也撕开他掌肉,血与黑发瞬间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第二下,第三下……每梳一次,他掌心的肉就被剜下一缕,贴在梳背,像给木器包一层新漆。

剧痛让赵槐眼前爆出金星,金星又迅速被黑暗吸收。他隐约听见自己指骨被齿根刮出的“咯吱”声,却听见更宏大的回响——墙砖在动,地窖在长高,整座红砖小洋楼像一条刚吞了热食的蟒,舒服得缓缓舒展脊椎。

不知第几十下,梳背终于从他手里滑落,跌进黑发深处,连回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赵槐的右手只剩一副白骨,骨面被血发抛光,映出霉花绿莹莹的斑点。

黑发松开他,他像一袋破米,重重砸在土壁。土壁却软得腐烂,立刻把他半个身子吞进去,仿佛这里原本就留好一个模子,等他的形状。

林秀棠俯视他,长发无风自扬,发梢齐刷刷对准他的脸,像一排排湿冷的枪口。她伸手,指尖划过他眉心,停在鼻梁,轻轻一刮——

皮绽开,却不流血,只渗出透明汁液,汁液一沾空气,立刻拉成发丝,刷地缩回她掌心里。赵槐想喊,喉咙里早被黑发塞满,只能发出“咕咚”一声闷咽。

“脸留下,”她低语,“房子缺一张门神。”

地窖开始渗水,水从砖缝渗出,无色,却带头油味。水线一寸寸上涨,涨到赵槐胸口时,停住,像听谁指挥。黑发在水面铺成一张毯,毯心鼓起,托出那把缺齿梳——木背吸饱血,竟长成一只肉色蛹,蛹表血管密布,一下一下搏动。

“咔——”

蛹裂,梳齿重新长出,不是木,是牙——一排排细小的人牙,齿尖还粘着粉白指甲。梳子自动立起,像刚醒的蛇,朝赵槐“笑”了一下,倏地钻进他口腔。

骨齿咬合声在地窖里炸开,又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林秀棠转身,背对这场沉默的饕餮,长发拖在身后,一路吸水,一路膨胀,最后结成一扇黑帘,把土窖隔成两半——

一半留给正在消失的人,一半留给她自己。

天将亮未亮,柳条屯的雪停了。工作队宿舍的窗透出残灯,灯芯结着豆大疙瘩,像一粒被烧糊的眼珠。

村里第一声鸡叫拖长,像钝刀划破冻布。随即,更多鸡鸣此起彼伏,却在一瞬间集体哑住——它们听见一种更细更冷的声音,从新建队部地底爬上来。

那声音像无数把极小极小的梳子,在无数根极长极长的发丝上,同时梳了一下。

“嚓——”

清晨,大家发现地窖口被砖封死,砖缝却湿黑发亮,像有人连夜给整座房子抹了层头油。赵槐的鞋剩在井边,鞋口对鞋口,整整齐齐,鞋窝里各长一撮黑发,风一吹,毛发招展,像给脚掌招魂。

林秀棠不见了。

供词纸空白摊在桌面,纸角却皱成波浪,像被水浸过又烘干。纸中央,有一粒指甲大的红印——不是指纹,是一枚齿印,齿列细密,一共二十颗,正好一圈。

十一

几天后,工作队重新分配宿舍。没人敢要那间红砖小洋楼,它空下来,却越空越“胖”——村里人路过,都说这楼比刚盖时宽出一拃,像夜里偷偷吃多了东西,白天坐在原地打饱嗝。

夜里,有人看见二楼窗口亮灯,灯影里一个女人背对大街,长发垂到楼板,像一条黑瀑。她一下一下梳头,动作极慢,每梳一次,楼体就“吱呀”一声,仿佛骨头正从内部被拉长。

更怪的是,从此柳条屯的女人开始掉头发。

洗头时掉,睡觉也掉,梳个头竟能梳下一撮完整的“发饼”。头发一离脑袋,就像认得路,顺着排水沟、顺着门缝、顺着老鼠洞,一路流向那座空楼。

不到半年,楼前空地隆起一座黑发丘,雪盖上去,立刻被吸干,只剩乌溜溜一团,像给房子供了一只宠物。

十二

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林秀棠失踪满七七四十九天。

屯里放鞭,鞭炮碎红落在黑发丘上,像给死人送寒衣。午夜,鞭炮屑突然集体抖动——黑发丘裂了。

裂缝里,缓缓升起一把梳子。木质,通河篦子,二十齿,齿面凝着一层粉白,像新长出的指甲。它立在雪地上,背对月光,影子拖得极长,一直伸到屯中央,伸到每户人家的门槛前。

影子尽头,隐约出现一枚齿印,二十颗,正好一圈,像给谁留的请柬。

十三

从此,柳条屯有了新规矩:

过年不贴门神,贴梳子;

新娘子出嫁,先给空楼送一绺头发;

小孩夜啼,母亲不唱摇篮曲,唱“梳梳头,鬼不来”。

规矩传到一九六三年,镇子早已叫“柳条镇”,楼也老了,屋顶塌了瓦,却愈发“胖”,像一顿吃撑后再没饿过的巨兽。

四个少年打赌,推开那扇门——

门轴“吱呀”一声,像极远处,有人轻轻答了一句:

“来了?梳完头,就该你了。”

(第一章《红梳·进贡》完)

这个还有中,下

中明天更,下午后天更

作者也是人

但(金币打赏的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加班的)

【周野的打卡·第17天·晚】

故事听完,手机跳出提示:

“第34个故事上篇已读,剩余66。

下次故事:《鬼屋前世篇上》

倒计时11:59:59……”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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