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娃娃引路
一、雾村
暑假第三天,我生日刚过去一周,却要去参加另一个人的生日。那个人是同桌小冷,一个在班上像冰渣子似的女生。她说话永远只吐半句,眼神像两口枯井,望进去就觉得自己会被吸干。可偏偏,我是她唯一肯让坐在身边的人。
那天上午,太阳像被蒙了一层猪油,又黏又闷。小冷只请了我和隔壁班的小芳。我们沿着出村的小路一直往西,越走越荒凉。路窄得只剩一条被雨水泡烂的泥绳,踩上去噗嗤噗嗤响。两旁的稻田早被野草吞没,风一吹,草浪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摇晃。
“你家到底多远?”小芳喘着气问。
小冷头也不回:“快了。”
她的声音像从井底冒上来的气泡,凉丝丝。我抬眼望,前方雾气像煮沸的牛奶,翻涌着吞掉远处的山。山脚处,几户黑瓦土墙的房子像被谁随手扔在那里的棺材板,一动不动。最靠边的那户门口蹲着一条黑狗,眼睛却红得像刚浸过血,看见我们便狂吠不止。
二、灶火与门槛
小冷的父母正在灶台前忙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却没有半点温度。她父亲抬头冲我们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三颗金牙:“来啦?饭还早,先让阿冷带你们玩。”
屋里潮得能拧出水。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胖娃娃抱着鲤鱼,可鲤鱼的眼珠被人抠掉,留下两个黑洞。我们缩在条凳上,听屋顶的瓦缝里滴答滴答漏雨,像有人在头顶用指甲敲棺材。
小冷忽然说:“后山有条近路,风景好。”
三、纸人林
我们涉过一条布满青苔的石桥,桥下水声潺潺,却看不到水。雾太浓了,浓得能掐出水来。树林像被一层湿棉花塞满,每一步都踩得泥水四溅。坟头东一座西一座,有的石碑倒了,露出半截腐朽的棺材板,板上爬满乳白色的菌丝。
我开始后悔。可小冷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得像在数拍子。小芳反而兴奋,一路摘野果,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阿黎。”
有人在背后叫我。声音像一根冰针,直接扎进耳膜。我猛地回头,林子空荡荡,只有雾在飘。
“你们……听见了吗?”我声音发抖。
小冷歪头看我,嘴角微微上扬:“听见什么?”
小芳嘴里含着紫黑色的果子,汁水顺着下巴滴:“风吧?”
我还想说什么,小冷已经继续向前。转过一片矮灌木,两棵枯树间吊着两个布娃娃。它们用褪色的花布缝成,脑袋大得不成比例,眼睛是两颗黑纽扣,线头松脱,仿佛随时会滚下来。风一吹,娃娃的手脚抽搐般摆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小芳“噗”地吐掉果子,伸手就去拽其中一个。布娃娃的脖子发出布匹撕裂的叹息,被她拎在手里。下一秒,一股腥臭的风从林子深处扑来,雾猛地浓了一倍。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扔、扔了吧……”我哀求。
小芳撇嘴,随手把娃娃抛向远处。布娃娃划出一道弧线,落地时发出“啪”的一声,像一滩烂泥。与此同时,我后颈的汗毛全部竖起——有什么东西,在雾里睁开了眼。
四、迷途
下山时,雾更重了,像被倒进了一桶新鲜的牛奶。我们跌跌撞撞,树枝抽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痕迹。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圈人影。他们穿着白衣,围着一个漆黑的棺材,无声地哭泣。哭声没有起伏,像同一台坏掉的录音机在循环。
最靠近我们的女人缓缓转头。她的脸像泡发的馒头,眼窝深陷,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弧度。她张开嘴,发出“嗬——”的一声,像从肺里挤出一口陈年血痰。
小冷尖叫一声,拽着我们往回跑。树枝刮破了我的手臂,血珠渗进袖口,却感觉不到疼。我们又一次冲进雾里,可无论怎么跑,前方永远是那群人——他们像被钉在原地,又像我们从未离开过。
小芳最先崩溃。她松开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狂奔,嘴里喊着“妈妈”。我想追,却被小冷拖住:“别管她!”
我们躲进一个凹进去的山洞。洞里潮得能养鱼,石壁渗出暗红色的水渍,像干涸的血。小冷缩成一团,牙齿咯咯响。我摸出手机,没有信号,屏幕的光照出她惨白的脸:“阿黎……我们会死吗?”
我抱住她,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忽然,洞外传来狗吠,一声比一声近,紧接着是小冷父母的呼喊:“阿冷——阿黎——”
我们冲出去,雾气像被刀劈开一道缝。远处,一盏昏黄的马灯摇晃,灯光下,小冷父母的脸扭曲而急切。他们身后,小芳的父母也在,怀里抱着昏迷的小芳——她的嘴角沾着泥,手里死死攥着一块碎布,正是那布娃娃的袖子。
五、夜魇
回到小冷家,屋里挤满了人。小芳被平放在堂屋的竹床上,双眼紧闭,却不断发出细碎的呜咽。她母亲用湿毛巾擦她的脸,毛巾一碰,就晕开一片乌青,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色。
大人们低声交谈,词句破碎:“……被‘讨替身’了……”“……纸人指路……”“……得请神婆……”
我烧得浑身滚烫,梦里全是那片林子。我看见小芳被无数只惨白的手拖进坟堆,她张嘴喊我,却发不出声音。那些手从泥土里伸出,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一点点把她按进棺材。最后,一颗纽扣眼滚到我脚边,裂开一道缝,里面渗出暗红的血。
惊醒时,外婆正坐在床边。她挎着一个蓝布包袱,银发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没等我妈开口,她直接从包袱里掏出一把晒干的柳枝、半碗糯米、一张画满朱砂符的黄纸。
“孩子魂被扣了。”外婆的声音像钝刀刮锅,“得打回来。”
六、驱邪
堂屋中央摆开阵势。柳枝蘸水,噼里啪啦抽在小芳的衣物上。每抽一下,小芳的身体就剧烈抽搐一次,嘴里发出非人的“咯咯”声。她父母轮流喊她的小名:“芳芳——回家——芳芳——”
我站在门槛边,看着柳枝甩出的水珠溅在地面,竟像一颗颗细小的眼珠,滚了滚就不见了。外婆把剩下的符水灌进小芳嘴里,又点燃一张符纸,灰烬落在水碗里,竟浮起一张模糊的人脸——正是那布娃娃的轮廓。
小芳猛地睁眼,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挤出一句:“……下面……好冷……”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煤油灯“噗”地灭了。黑暗中,我听见外婆厉声喝道:“滚——”
风停了。灯重新亮起,小芳瘫软下去,呼吸平稳。外婆的额头却渗出冷汗,她低声对我妈说:“那东西……没走远。”
七、尾声
第二天,我退烧了。小冷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梦见小芳站在一口井边,井里伸出无数只手,把她往水里按。而我在梦里,看见那两个布娃娃挂在井沿,纽扣眼直勾勾盯着我,嘴角用红线缝出上扬的弧度。
后来,小冷家搬走了。有人说,他们连夜烧了后山的那片林子;也有人说,夜里曾看见雾气里飘着两个布娃娃,一个没有头,一个没有手,手牵着手,朝村子的方向飘。
而我,再没走过那座石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