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
零九年七月,天津的盛夏像一口闷在瓦罐里的老火汤,被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突然浇下一瓢冷水。雨停之后,热气蒸腾,城像一块被拧得半湿的抹布,闷得人骨头缝里渗出汗来。我和同事小黑、阿芳、老赵,再加上另外八位来自不同部门的“加班战友”,原本约好周六上午十点去郊外烧烤。为了这次出逃,我们提前一周就在群里投票选地点、算人数、租烤炉、团购羊肉。结果周五晚上九点,群里叮叮当当跳出消息——
“老大临时加需求,下午四点才能走。”
“客户又改图,今晚不熬到九点下不来。”
“人事说加班给三薪,不加班给脸色,各位对不住了。”
十二个人像被串在同一根橡皮筋上的蚂蚱,谁都不敢先松手。最后,我们一致决定:等。时间被拖成一条疲惫的橡皮筋,抻得老长,仿佛随时会啪一声断掉。直到傍晚五点,办公楼里的白炽灯一盏盏熄灭,我们才像逃难似的拖着步子钻进电梯。三辆车,十二个人,后备箱里塞满折叠桌椅、冷鲜羊腿、冰镇啤酒,还有一只从淘宝新买的便携投影仪。小白负责带路,他号称去年走错路时偶然发现“一片世外桃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地方藏着一条龙脉。
我们沿外环线一路向南,穿过一片片厂房与待拆的城中村。GPS信号时有时无,像得了癫痫。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饼贴在挡风玻璃上,车厢里冷气开到最大,仍挡不住柏油路蒸腾的热浪。拐出国道,再钻进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柏油路,树荫合拢成隧道。小白的尾灯在前方忽明忽暗,像深海里引诱鱼群的灯笼。我独自开尾车,车是刚供两年的银灰色马六,车贷还剩十六期。车厢里循环播放王若琳的《迷宫》,我把音量调到18,试图用鼓点压住心跳——不知为何,从驶入林荫那一刻起,我就有种被窥视的错觉:后视镜里偶尔掠过一道灰影,像狗,又像人。
土路比想象中更糟。昨夜暴雨留下的积水混着泥浆,像一锅搅浑的骨汤。底盘被碎石刮得吱嘎乱响,我把速度压到15公里,仍被颠得牙齿打颤。小黑在群里发语音:“兄弟们,再坚持八百米,前方就是诗和远方!”末尾他却狼嚎了一嗓子,引来一片哄笑。我跟着笑,却笑得牙根发酸。
豁然开朗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夕阳正坠,湖面像一块摔碎的镜子,反射出橙红与暗紫的流光。草地平整得像高尔夫球场,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沿着湖岸铺成一条雪色缎带。那块传说中的大青石足有乒乓球台那么大,表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像一块天然餐桌。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跋涉半日终于抵达诺亚方舟。
搭天幕、支烤架、生炭火,流程一气呵成。羊肉在铁网上滋啦作响,油花滴到炭里,火苗猛地一蹿,带着孜然与迷迭香的烟柱笔直往上。老赵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瓶泡了杨梅的伏特加,瓶底沉淀的冰糖像碎钻。阿芳把投影仪对准石壁,幕布是一块临时拉起的白床单,《疯狂动物城》的片段在床单上跳跃,兔子朱迪的耳朵被风吹得一抖一抖。我们举杯,啤酒泡沫溢出罐口,像一场小型雪崩。
夜幕降临得毫无过度,像有人突然拉闸。蚊虫大军应声而至,我们慌忙点起蚊香、插上电蚊拍,仍被叮得吱哇乱叫。阿芳一边挠脚踝一边开玩笑:“烤这么香,别把狼招来。”话音未落,树丛里传来窸窣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亮起。那是一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狗,瘦得肋骨排箫,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像在笑。它站在火光边缘,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那么静静盯着我们看。小黑抄起手电照过去,光束穿过它的身体,竟像照进一团雾气。“滚!”老赵抄起半截木柴扔过去,狗影子一晃,没了。大家面面相觑,笑声变得干巴。老赵咳嗽两声:“咳,可能是流浪狗,饿疯了。”话题被强行扭回烤羊排,但气氛已经裂出一道缝。
我低头看手机,信号只剩一格,时间21:17。风突然转向,火苗被压得几乎贴到网面。阿芳抱紧胳膊:“我怎么感觉有人在脖子后面吹气?”我们齐刷刷回头,身后只有树影婆娑。湖面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像有人往里倾倒牛奶,雾迅速爬上岸,没过脚踝。收拾装备时,我才发现炭火里多了一块没烧完的布,蓝白格子,像被谁撕下的衣角。我确定我们没人穿这种衬衫。
回程分配车辆:小白的车塞了五个人,小黑那辆坐了四个,我落单。“你垫后,我们开慢点等你。”小白冲我摆手,钻进驾驶座。我点点头,把车窗升到顶,锁了中控。车灯亮起瞬间,雾气被切成两堵移动的墙。土路比来时更窄,泥水混着落叶,轮胎偶尔空转。我盯着小白的尾灯,像盯一根随时会断的救命绳。
颠簸二十分钟后,终于驶上柏油路。我松了口气,却发现油门踩到底,时速表仍停在45。更诡异的是,小白的尾灯始终和我保持相同距离,近到能看清后挡泥板上“新手请关照”的贴纸,远到永远追不上。我试着加速,发动机怒吼,车速却纹丝不动,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保险杠。汗顺着太阳穴滚进领口,我拨通小白电话——嘟嘟两声后,传来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像老式磁带倒带。挂断,重拨,依旧。我瞄一眼信号,满格。
前车的剪影突然定格。后排三个人影原本在打闹,此刻却齐刷刷僵住,像被按下暂停键的皮影戏。我猛眨眼睛,怀疑自己太累。再看,人影依旧纹丝不动,连头发丝都静止。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踩了刹车。车停,前车也停,尾灯在黑暗里红得滴血。我打开远光,光束穿过前车窗,照出五张惨白的侧脸——他们睁着眼,嘴角却向上扯出夸张的弧度,像被无形钩子吊起。
我尖叫一声,挂倒挡疯狂后退。后视镜里,柏油路竟变成一条笔直的隧道,尽头是刺眼白光。退行十几米,砰!车尾撞上障碍物,伴随凄厉嚎叫。我浑身血液凝固,那声音像狗又像婴儿。我不敢下车,打方向盘绕开障碍物,一脚油门冲向前方。白光尽头出现路灯,我冲出隧道,发现已回到大路。小白的车打着双闪停在应急带,小黑蹲在路边抽烟,见我下车,烟都掉了。
“你怎么才出来?我们等你半小时!电话打不通,掉头回去找,你车影子都没见!”
我瘫坐在地,语无伦次讲述经过。小黑脸色煞白:“我们一路开到大路,根本没看见你。”
第二天,我们带着铁锹和强光手电重返现场。GPS把我们导到一片拆迁废墟,杂草没过膝盖。那块大青石被拦腰炸断,缝里卡着一只锈迹斑斑的BP机。我抠出来,背面贴着泛黄标签,手写两个字:别回头。更瘆人的是,我们十二个人,集体少了四十分钟记忆——手机行程记录显示,从22:51驶入柏油路,到23:31抵达大路,中间四十分钟是空白。而车载监控的SD卡,那四十分钟的视频文件变成一片雪花噪点。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仍坐在驾驶座,车外是那条无穷无尽的柏油路。后视镜里,那条狗蹲在后排,嘴角咧到耳根,轻声说:“下次,换我开车。”我惊醒,发现天窗不知何时开了条缝,夜风吹进来,带着烤肉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