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黑云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雪片不是雪片,倒像被撕碎的符纸,扑簌簌地往人脸上拍,拍得人睁不开眼。村口那口黄柏木棺材就停在那儿,没上漆,木筋里浸着乌色的纹路,像一条冻僵的蟒蛇。棺材头西脚东,影子被枯杨枝挑得老长,一直拖到结冰的河面上,像一条不肯入水的脐带。

  八个杠夫围着棺材,呼吸一出口就结成冰碴子,挂在胡茬上像细小的盐霜。最前头是堂兄阿九,龙杠横在肩,红布缠头,布角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忽地抽在他左颊,立刻浮起一道红痕。他棉袄后领裂了口子,黑棉絮往外冒,像被看不见的手一把一把薅走。忽听“咚——咚——”,棺板里传出闷声,节奏缓慢,却震得人牙根发麻。老辈人说,横死之人“归魂”时棺里该空着,可那声音分明有东西在里头翻身。阿九脸色刷地煞白,嘴唇哆嗦,骂声却卡在嗓子里,只挤出一丝哑气,像被人掐住脖子。

  七天前,死的是三奶奶。九十三岁,耳聪目明,独居村东土坯房。腊月十五,她拄着拐杖来我家借松木大锅,说要炖冬至的腊味。我妈把过年才用的那口给她。翌日,整个村子被一股诡异的浓香罩住——八角、桂皮、松柴混着说不清的腥甜,像有人把腊月里所有祭祀的供品倒进一口锅里,小火慢熬。狗闻了直掉泪,夹着尾巴往雪里钻,不敢吠一声。香味骤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腐鼠的恶臭。村长踹开门,三奶奶吊在房梁上,脚尖垂一只绣花鞋,另一只掉在地上,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跟。灶膛里那口大锅还在咕嘟,汤面浮一层金亮的油,油里漂着一片薄薄的皮,像晒干的笋衣,却隐约透出梅花的纹。那皮被整块剥下,煮得卷曲,像一朵泡发过度的木耳。锅里没别的,只有这张皮,以及一张黄表纸,纸上用朱砂写着我的名字:陈四两。

  三奶奶无儿无女,族谱上我算她远房侄孙,按例需披麻戴孝。出殡那日,棺材刚离地,棺底“哗啦”一声裂出一指宽的缝。黑水如融化的柏油倾泻,雪地里浮起密密麻麻的白蛆,每颗头顶一点猩红,像被针尖戳出的血珠。阴阳先生掷出一碗公鸡血,蛆虫齐齐发出婴儿般尖细的哭声,三息后化为一滩脓水。脓水渗进雪里,雪便泛起桃花色,像早春山涧的残瓣,却仍在蠕动,往人鞋底下钻。

  棺材入了土,怪事开始往我身上攀。第一夜,我梦见自己立在灶台前,三奶奶蹲在脚边,一手托着我的脚背,一手握剔骨刀。刀尖在皮肤上轻轻刮过,吱——吱——案板另搁着一只脚,脚背纹着五瓣梅花,是我的。她抬头,嘴角裂到耳根,牙缝里嵌着碎肉。刀尖一挑,我脚背的皮整块掀起,血雾喷了她满脸。我惊醒,脚背真有一道红痕,像被细绳勒过。翌日,青紫成形,恰是一朵梅花。我妈用艾草水给我搓,越搓越紫,最后鼓胀如熟透的李子。我用针挑破,挤出一粒米黄的卵,卵在指甲盖上滚了滚,啪地裂开,一条透明小蛆探头,头顶一点朱红。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轮到“抬空棺”。老例:横死者头七夜,棺材需抬回生前住处,绕屋三圈,称为“归魂”。棺内不置尸骨,只放三奶奶生前最爱的那口松木大锅。锅被刷得锃亮,锅底垫三尺红布,布上摆五个白面馒头,馒头尖点朱砂,像五颗守宫砂。夜色如墨,雪粒忽然停了,月亮躲在云后,天地一片漆黑。八个杠夫的扁担缠着麻绳,绳尾悬铜铃,走一步,铃响一声,像用指甲划玻璃。我提马灯跟在后头,灯光扫过,只见棺材缝里渗出黑水,一滴、两滴,落在雪上砸出小坑,坑里冒出白烟,烟里裹着炖腊肉的香。

  至三奶奶家门口,门虚掩,缝里透出暗红的光,像灶膛里未熄的火。阿九喊:“落——!”棺材搁在门槛外。我得先推门,领棺绕屋三圈,再抬进去。门轴吱呀,热浪夹着血腥、甜腻、松柴味扑面而来。灶台上的大锅犹在,汤滚如沸,油花里漂着那片梅花纹的皮,被煮得透明,毛孔历历。我想逃,棺材里忽“咚——咚——咚”连响三声。阿九脸色惨白,抡起龙杠戳棺盖。龙杠“咔嚓”折断,红布撕裂。棺盖自内向外崩开,一股黑气冲天,如撕开的夜幕。黑气里浮出三奶奶的脸,青白、浮肿,嘴角却翘得极高。她的头发疯长,瞬间缠住我脚踝,冰凉滑腻,像一桶刚化开的猪油。我被拖得跪倒,额头磕在门槛,血滴进雪里,绽开朵朵小小的梅花,红得刺眼。

  我被拖进棺中,最后的景象在瞳孔里定格:松木大锅端端正正放在棺材中央,馒头不见了,锅底躺着一只人脚,脚背纹着梅花,是我的。脚边围着一圈白蛆,头顶血痣,爬过处皮肉翻开,露出森白的骨。骨头缝里钻出青黑色的小手,婴儿般大小,指甲极长,刮过锅底,吱——吱——和我梦里刀尖的声音重叠。我想喊,嘴里被塞进一块肉,煮得极烂,入口即化,却带着铁锈味。我咬到硬物,吐出来,是一枚牙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四两”两字。牙齿背面粘着一根打卷的白发,是三奶奶的。

  棺盖“砰”地合上,黑暗压下来,像浸透冰水的棉被。外头铜铃疯响,杠夫们的惨叫此起彼伏。有人喊:“棺材沉!棺材沉!”接着是“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像有人被拖进井里。雪从裂缝落进来,化成水,水里有东西在游,滑溜溜的,贴着我的脸。是三奶奶的手,手指摸到我的眼角,停住,轻轻一抠。啵——像葡萄被捏爆,一颗冰凉的眼珠掉进我嘴里,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我听见自己肚子里传出三奶奶的笑声,沙哑却温柔:“四两,锅开了,肉熟了,你进来。”

  后来,据村里人说,抬棺的八个人,只回来了七个。阿九疯了。他被找到时,蹲在村口老井边,浑身湿透,嘴里塞满雪,雪里混着血和碎肉。他的手指被啃得只剩骨头,骨缝里嵌着铜铃碎片。他看见我——不,看见我的空壳——突然咧嘴一笑,嘴角裂到耳根,声音却是三奶奶的:“四两,锅开了,肉熟了,你进来。”我的尸体遍寻不得。棺材被抬回坟地时,里头空空的,只剩那口松木大锅。锅底躺着一枚牙齿,刻着“四两”。锅沿上,用指甲划出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下一个,轮到你抬。”

  当天夜里,雪又下起来。村口的杨树林里,多了一口新棺材。黄柏木,没上漆,木筋里渗着黑红色纹路。棺材头朝西,脚朝东,停在树下。八个杠夫围成一圈,呵出的白气结成冰珠。最前头是阿九,手里攥着龙杠,龙杠头上包着红布,布角被风掀起,呼啦一声,像有人猛抽一记耳光。我站在人群最后,听见棺材里传出“咚——咚——”的闷响。我低头,看见自己脚背上的梅花印,正缓缓渗出血来。血滴在雪里,雪立刻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梅花,红得刺眼。风送来一句极轻的话,贴着我的耳廓:“别愣着,孝子——锅又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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