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魔

——一只被碾碎头颅的猫,与七月二十三日的夜行

  一、猫臭

  我叫阿牧,一九九九年生于湘北某个被杉树包围的村子。

  村子背靠“千针岭”,岭上清一色铁杉,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却细得像鬼爪,一年四季滴着潮腥的树汁。

  老人们说杉树招阴,所以村里人死后,棺材板也用它,一具具埋进岭里,活人与死人共用同一片山林。

  我讨厌猫。

  它们总在夜里顺着瓦沟窜跳,指甲刮擦瓦片,像钝刀磨骨。

  更讨厌的是小吕——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村里唯一愿意跟我玩的人。

  他养猫,最多的时候十七只。

  每天放学,他书包里除了作业本,还有鱼干和跳蚤。

  那股腥臊味像一层油膜,黏在他头发和指甲缝里,夏天隔三步就能熏得人反胃。

  可我又离不开他。

  村里孩子陆续被父母带去县城读书,只剩我和小吕。

  更重要的是,我害怕孤独,孤独让人听见不该听的声音。

  二、爆头

  四年级暑假,七月二十一日下午,电视里播着《虹猫蓝兔奇侠传》。

  我正看得入神,屋外突然炸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跑出去时,水泥路中央围了一圈人。

  一辆红色摩托车歪倒在地,后轮还转。

  车轮下躺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母猫,脑袋被碾成黏糊糊的饼,血浆混着脑浆,呈放射状喷出一米多远。

  几只没断奶的小猫围着那滩血肉打转,一边叫一边舔,舌头卷进碎骨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小吕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喉咙里滚出一种非人的呜咽。

  他穿一件黄色短袖,胸口印着“Happy Cat”,现在被眼泪、鼻涕、猫血糊成抽象画。

  骑摩托的是李叔,村里跑运输的。

  他蹲在旁边抽烟,鞋底碾着半截猫尾巴,像碾烟头。

  “不就一只猫嘛,你家一堆,回头再让你奶奶抓一只。”

  小吕突然扑上去,咬住李叔的手腕。

  李叔痛叫一声,反手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

  小吕没哭,只是瞪着眼,眼白里爬满血丝,像要把李叔的轮廓刻进视网膜。

  他奶奶随后赶来,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手里拎着泔水桶。

  她用桶沿拨开人群,看了一眼地上抽搐的猫,啧了一声,弯腰揪住猫尾,像扔垃圾一样甩进路边草丛。

  “等死透了再埋,省得挖坑。”

  小吕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像被高压电击中,然后爬起来,冲进草丛抱起血淋淋的猫,往千针岭狂奔。

  十几只大猫小猫跟在他身后,尾巴竖成一片黑森林。

  大人们哄笑,仿佛看一场免费的马戏。

  我站在原地,脊背发凉。

  因为我看见那只被爆头的母猫,在颠簸中仅剩的一只眼睛,仍死死盯着我。

  三、土包

  第二天一早,小吕来敲门。

  他眼睛肿得像烂桃,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

  “阿牧,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本想拒绝,可一想到他昨天崩溃的样子,心就软了。

  我们沿着被雨水泡烂的山路往上爬。

  山雾浓得像米汤,每走一步都踩碎一声鸟鸣。

  半小时后,我们停在岭腰的一棵铁杉下。

  树干粗得要三人合抱,树皮裂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结痂的血。

  树脚有个小土包,土是新的,上面插着一根削尖的竹片,竹片顶端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雪团 2008-2010】

  雪团,那只母猫的名字。

  我喉咙发紧,刚想说节哀,小吕突然跪下,额头抵着土包,双肩剧烈抖动。

  哭声从地底传来,沉闷、潮湿,像杉树根部腐烂的回响。

  我手足无措,抬头四顾。

  雾中,树后,一双幽绿的眼睛亮起。

  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猫,耳朵缺了半只,像被剪刀裁过。

  它蹲坐在树根上,尾巴绕住前爪,目光笔直穿过我的瞳孔。

  我脊背瞬间结冰。

  那目光太熟悉——与昨天车轮下那只爆头母猫的眼神,一模一样。

  “小吕,走了吧……”我拽他袖子。

  他甩开我,声音嘶哑:“雪团在听,你别吵。”

  黑猫缓缓张嘴,发出一种介于婴儿啼哭与老人咳嗽之间的声音。

  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往山下跑。

  雾中,身后传来小吕低低的絮语:

  “……我会把你的头拼好……等我……”

  四、七月二十三

  回到家,我发了三天高烧。

  梦里全是那只猫,它的头裂成四瓣,却还在说话:

  “千针岭的树洞,好冷,好冷。”

  第四天夜里,七月二十三日。

  凌晨一点二十,拍门声把我震醒。

  门外站着李叔、村长、小吕爸,所有人脸色比月色惨。

  “小吕不见了。”

  他爸的嗓子像被锯开,“门大敞,被窝是凉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脱口而出:“杉树!”

  于是,一支七人小队,打着手电,连夜上山。

  我走在最前,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山比记忆中陡峭,手电光在雾里被切成碎片。

  我们一路喊,一路听回声。

  可回应我们的,只有猫头鹰的嗤笑。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那棵铁杉。

  手电光柱同时照向树脚——

  小吕蹲在那里,双臂垂地,脑袋仰成九十度,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瞳孔缩成两条黑线,正对着树冠最深处。

  更诡异的是,十几只猫围着他,坐成一个工整的圆。

  每只猫都闭着眼,尾巴却竖得笔直,像仪式中的蜡烛。

  小吕爸冲过去,一把抱起儿子。

  小吕的身体软得可怕,仿佛骨头被抽走。

  就在他爸拍他脸的瞬间,小吕忽然睁眼,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不是模仿,是真正的猫科动物的尖叫,高频、尖锐,震得杉针簌簌落下。

  我手电筒的光无意扫过树洞。

  洞里,两团绿火一闪而逝。

  紧接着,我听见“咔哒”一声,像骨头复位。

  五、猫借人眼

  回村后,小吕高烧不退,说胡话。

  他爸妈连夜请来隔壁镇的“观花婆”。

  老太婆一进门,就指着小吕的瞳孔说:

  “猫借人眼,七日还魂。”

  她让家人把那只死猫重新挖出来,用红布包着头,埋到岭北“晒谷坪”——那里阳气最盛。

  可等众人赶到铁杉树下,却发现土包被刨开,里面空空如也。

  竹片被折断,断口处留下一圈细小的齿痕。

  观花婆脸色大变:“猫尸被拖走了。”

  她让所有人回家,锁门,窗上挂铜镜,七日内不许小孩出门。

  第六天夜里,我听见屋顶有脚步声。

  先是猫,后是人——脚掌并立,像有人踮着脚尖学猫步。

  我躲在被窝发抖,指甲掐进掌心。

  第七天清晨,小吕家大门敞开,屋里空无一人。

  灶台上的稀饭还冒着热气,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雪团怕冷,我们带她一起走。”

  字迹歪斜,像用左手写的。

  六、空村

  小吕一家失踪后,村里陆续发生怪事。

  先是李叔的摩托车半夜自燃,油箱里渗出一滩猫尿般的液体。

  再是村长家的看门狗被开膛,肠子绕在狗屋横梁,死状与母猫一模一样。

  老人们说,千针岭的杉树成精,猫只是它们的伥鬼。

  为了辟邪,村民在岭脚立了块新碑:

  【猫不过界】

  碑立好的当晚,一阵山风吹倒铁杉那棵树。

  树干裂口处,流出大量暗红色树脂,像一具巨人的动脉被割开。

  村里人连夜砍树,锯到树心时,锯条卡住。

  撬开一看,树心里嵌着一只完整的猫骨架,头骨却缺了半边。

  更瘆人的是,骨架呈抱膝姿势,像人。

  七、我长大,她没老

  二零一八年,我读大学,假期回家。

  高铁转大巴,再转三轮,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

  千针岭修起了风力发电机,白色风车像一排嘲笑我的巨大牙齿。

  路过小吕旧宅,我鬼使神差地推门。

  院子里荒草齐腰,一只黑猫蹲在断墙上,缺了半只耳朵。

  它盯着我,尾巴轻轻晃动。

  我背脊发凉,转身欲走,却听见屋里传来孩子的笑声。

  “阿牧,来躲猫猫呀……”

  那声音,分明是小吕,十一年前的童音,一点没变。

  我撒腿狂奔,直到村口。

  回头,暮色里,整座千针岭像一头蹲伏的巨猫,而岭腰那棵铁杉的位置,不知何时,又长出一棵新树,笔直、挺拔,树皮纹路像一张扭曲的人脸。

  八、尾声

  去年冬天,我收到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里面是一张照片:

  一棵铁杉树下,蹲着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猫。

  猫的头完好无损,小男孩的脸却裂成四瓣,像被车轮碾过。

  照片背面,用童体字写着:

  “雪团找到头了,就差你一个。”

  当晚,我梦见自己回到十一岁。

  梦里,我蹲在那只爆头母猫旁边,伸手替它把脑浆捧回去。

  它抬头,冲我笑,嘴角裂到耳根:

  “下次,轮到你做猫。”

  醒来时,我右手无名指缺了一截。

  床沿,一圈细小的齿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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